一場風暴來臨,江河湖海都要泛起波瀾。魯定公御駕親征,墮成失敗,班師回朝,
猶如興起的一場風暴,魯國政界的首腦人物,思想上無不泛起波瀾。
季氏寬綽的議事廳裡,季桓子又一個人在獨斟獨酌地喝悶酒。季桓子和他的先父季
平子一樣,每當思想煩惱和籌劃新的陰謀時,都喜歡獨處,勿需別人排解,不喜歡與人
協商。這間寬綽的議事廳,是他們父子別有天地的世界。但季平子不飲酒,他是獨自一
人冥思苦想,議事廳寬闊,思路、心胸也隨之寬廣;議事廳清靜,他思考問題也就冷靜。
季桓子跟他的父親不同,每當這個時候是離不開酒的。至於酒到底能起什麼作用,是興
奮?是消愁?還是麻醉?他自己也說不清。開始,也許像汽車上的馬達,喝一點能夠啟
動起大腦這台發動機。如果思考得並不那麼順利,愁火中燒,再喝一些,也許能熄滅愁
火,即所謂借酒消愁。假若愁火愈燃愈旺,喝少許無濟於事,那就縱情大飲,喝個酩酊
大醉,自然也就不再犯愁了。季桓子對酒有著特殊的感情,勝過得寵的貴妃。
今天季桓子獨斟獨酌,酒倒是起到了興奮和清醒神經的作用,使他清楚地認識到,
墮三都自己做了一樁折本的買賣。他原想借助定公和孔子,借助孟、叔兩家的力量翦除
公山不狃這個陽虎式的家賊。正如子貢所說,憑著自己的職權和在朝中的特殊地位,逼
孟、叔二氏先行墮城,自己坐觀成敗。若兩家墮城成功,公山不狃孤掌難鳴,勢同甕中
之鱉。若兩家墮城失敗,自己的費城仍毫毛未損,實力未減,再設法將公山不狃拉過來。
不料公山不狃搶先反叛,兵敗逃亡。這樣以來,家賊隱患是除掉了,但不僅拆除了費城,
而且軍事實力葬送殆盡。他不相信小小成城竟會固若金湯,攻取不下。他深知孟懿子並
無超人的智慧和計謀,那麼墮成失敗的原因究竟何在呢?於是他在懷疑孔子的所為。孟
氏兄弟均為孔子的弟子,子路乃孔子的得意高足,擔任墮三都的總指揮,內中豈不是大
有文章嗎?他擔心孔門師徒若真的聯起手來,勢必成為自己的心腹大患!不過,這一切
都尚無真憑實據,只不過是懷疑憂慮而已。有一點卻是肯定無疑的,即孔子忠於季氏是
假,忠於魯君是真;墮三都的目的,抑三卿家臣是假,抑「三桓」強公室是真。就憑這
一點,他與孔子的繼續合作便成為不可能。那麼,該怎樣對付他呢?......他又連喝了兒
盅酒,彷彿要給這台運轉不快的機器再加大些油門。正在這時,公伯寮走了進來。公伯
寮也是孔子的學生,但他是季桓子安插在孔子身邊的耳目。公伯寮報告說:「啟稟塚宰,
現已查明,墮三都之事,確系孔夫子的主意。」
季桓子原以為公伯寮有什麼新的、有價值的情況報告,結果卻說了頗似天在上,地
在下之類的話,這難道也能算是新聞和情報嗎?他十分不悅,瞇著雙眼繼續品評他的酒
香,彷彿公伯寮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公伯寮見勢頭不對,討好似地說:「成城屢攻不克,原因全在子路攻城非真心也。」
「你也這樣認為嗎?」季桓子放下了酒杯。
公伯寮很神秘地說:「朝中議定國君御駕親征之夜,孟懿子大夫遣使抵成傳書......」
「噢,竟有此事!」季桓子睜圓了眼睛,顯然這件事引起了他的警覺。
公伯寮獻諂說:「吾夫子派子路做貴府總管,純系別有用心,望塚宰多加提防才是。」
季桓子感激地點了點頭。
墮成失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流言四起,孔子的思想自然也形成了一個翻騰的海
洋。魯君與季氏經過連年爭奪與傾軋,已經精疲力盡,他們經過長期觀察,確認自己不
是為了奪他們的權力,而是為了振興國家,恢復魯國在諸侯中的強盛地位,因而才放心
地將手中的權柄交給了自己。自己出仕以來,納於言,敏於行,忠於職守,盡心竭力地
為國強民富而獻身,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政績,不僅定公與季氏滿意,百姓也至誠擁戴,
人們編成了歌舞來頌揚自己的功德:「袞衣章甫,實獲我所,章甫袞衣,惠我無私。」
然而,如今費墮而成未墮,季桓子會怎樣想呢?孟氏兄弟和仲由都是自己的弟子,季桓
子肯定認為我們師生在聯手奪魯權,專魯政,他豈肯善罷甘休!魯國的大權不掌握在國
君之手已經五代(即經歷了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五代)了,政權落到大夫
(季氏)之手已經四代(即經歷了季氏文子、武子、平子、桓子四代)了,所以「三桓」
的後代子孫已經微弱無用了。「強公室,抑私家」和「強私家,弱公室」是勢不兩立的
兩種根本對立的觀點,「墮三都」之前,這種矛盾被一種薄薄的面紗掩蓋著。自己利用
三卿與家臣的矛盾提出了「墮三都」的主張,博得了三家的一致贊同與支持。而今面紗
扯掉了,矛盾顯露了,尖銳了,決裂的端倪已經出現,季氏已開始不再信任子路,子路
整日閒得彷彿根本不曾出仕。面對眼前的現實,自己該怎麼辦呢?放棄自己的政治主張,
妥協投降,以保全頭上這頂烏紗帽嗎?聯絡一切可以聯絡的力量,以維護國君為號召,
利用定公的名義,討伐季桓子,復興魯國,改革魯國貴族政治嗎?前者不甘為,後者不
願為,那麼就只有棄官離魯,另尋出路......正在這時,弟子子服景伯氣沖沖地走了進來,
將公伯寮在季桓子面前如何獻媚取寵,說夫子與子路的壞話原原本本地訴說了一遍,並
憤憤地說:「夫子已為公伯寮所惑。只要夫子一聲令下,吾將梟其首以示眾於街頭!」
孔子聽了,淡淡一笑,平靜而坦然地說:「吾之道將能夠實現,命該如此;吾之道
不能夠實現,亦命該如此,公伯寮能奈吾之命何!」
齊魯兩國緊鄰,夾谷會盟,齊國丟盡了臉面,無法立足於諸侯,時刻尋機報復。但
孔子執政以來,政績赫然,國勢大強,齊一直未敢輕舉妄動。如今墮三都失敗,魯國統
治集團內部又開始形成離異分裂的局面。一次早朝,齊景公說:
「此乃天賜良機,正該用兵於魯!」
黎鉏訕笑著說:「以微臣之見,魯國得治,用兵尚早,應施以巧計,先敗其政。」
「且莫饒舌。」齊景公不耐煩地說,「爾有何計可施,能敗魯政,快快講來!」
「待微臣略施小計,保魯國盡衰,前辱盡雪矣。」黎鉏仍在饒舌,他極其神秘地笑
著說。
「愛卿速離孤王,計將安出?」
黎鉏向左右看了看。景公會意,揮令眾官員退了下去。黎鉏詭秘地說:「大王不聞
樂事其二,一是人心感樂,樂聲從心而生;一是樂感人心,心隨樂聲而變異。古人言之,
久勞必求逸。魯國數年內外紛爭,如今有孔丘代行相事,其君相必好尋歡作樂。我何不
投其所好,送去美女良馬,去其雄心壯志!孔丘乃守禮之士,必要勸阻,墮三都嫌隙已
成,如此以來,勢同火上澆油,內訌必起,我計成矣。」
「桀以妹喜滅,紂以妲己亡。黎愛卿之言是也。」景公手捻著胡須點頭稱讚這是個
好主意。
「此計非欲致魯滅亡,而驅孔子離政。魯乃齊之屏障,此計專為孔子而設。」黎鉏
沒忘記夾谷會盟之仇,恨孔子入骨髓。
「待臣選美女八十,教以東方歌舞成康樂。大王再選出三十駟良馬以贈,此計便天
衣無縫,心遂而願就矣。」
齊王卿商量得意,相視哈哈大笑。
景公還是放心不下,止住笑聲問:「焉知此計必成?」
黎鉏十分自信地說:「此計不成,臣甘赴湯鑊!」
公元前497年,孔子五十五歲。
正值秋高氣爽,桂花飄香時節,齊使帶領著訓練有素、濃裝艷抹的八十名美女和渾
身披著五彩繽紛的衣服的一百二十匹駿馬來到了魯都曲阜城外。他們不敢直接獻給定公,
便在南門外的一家客店住下,一邊演習,一邊尋找機會獻技。這家客店距季氏府不遠,
這也是黎鉏的精心安排,他要讓季桓子及其貴戚先睹為快,以便引見魯君。
一天晚上,月明星稀。一陣絲竹笙龠響過,八十名妖冶異常身著奇異華麗服飾的女
樂在樂工的伴奏下,啟動歌喉,舒展腰肢,飄飛長裙,曼煖婀娜,驚動了周圍的人們。
人們蜂擁而至,圍在客店前的廣場上觀賞,看到精彩處,喝彩聲盈耳。蒼蠅的嗅覺是極
其靈敏的,尤其是對腥臊之味,很遠處便能聞到。歌舞的聲浪時高時低,時緩時急,時
揚時抑,飛過街道,越過高牆,驚動了季桓子。他急令僕人前往察看。僕人早已耳聞目
睹,便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季桓子此時三十出頭,正當春望,煞是多情,便帶領家
丁僕從微服前往觀看。
廣場被圍得水洩不通,季桓子站在外圍,踮著腳尖,伸長脖頸向裡觀望。只見八十
名女樂每八人一排,共分十排,輪番歌舞。歌聲遏雲,舞態生風,進進退退,飄忽如仙。
又見歌女個個瘦肩蜂腰,佩環叮咚,雙雙鳳眼似睜似閉,張張桃口欲合又啟。最使季桓
子神迷意亂、魂消魄奪的還是那奇異的服飾,或紅,或綠,或緊,或寬,一律輕紗所為,
那豐滿的酥胸,那突起彈動的乳房,那凝脂白玉般的肌膚與大腿,那......--裸體舞古
亦有之。季桓子不覺看得手麻腳軟,恨不得攬入懷中盡弄春潮。
齊使在暗中已窺見季桓子的神態,悄悄地走到他跟前施禮搭言:「敝女樂多有驚動,
還望大人恕罪!」
季桓子只顧癡迷呆想,哪裡還聽得見有人正在跟他講話。
使者提高了聲調說:「齊使叩見塚宰大人。」
僕人扯了扯季桓子的衣襟說:「大人,有人請安。」
季桓子這才轉過頭來,厭惡地說:「如此天上的歌舞不欣賞,請的哪輩子安!」
齊使答道:「小人乃齊使樂舞正,特請塚宰大人店內賜教。」
季桓子聽說是主管女樂之樂舞正兼使者,便收回目光,上下打量使者,問道:「爾
為何方之人,竟有如此絕世之舞女,超俗之樂班?」
齊使見問,悄聲說道:「此處非說話之地,請塚宰大人客店坐談。」
來到店內一間高雅臥房,齊使跪稱:「下官奉齊侯之命使魯,為慶魯國大治與齊魯
修好,欲獻美女八十名,良馬一百二十匹。無奈畏懼貴國大司寇孔丘,不敢徑進魯宮,
故暫在此演習,不料驚動了塚宰,萬望恕罪!」
季桓子一聽喜不自勝,忙扶起齊使者說:「承蒙齊侯厚意,斯不知齊使臣駕臨,請
恕失禮!」
齊使取出一捆書札呈上,桓子排開,但見上書:杵臼恭呈魯侯,齊魯先祖共扶天子,
乃為世交。聞侯操政,安邦振興,堪比周公。孤聞慕欽,以歌女八十相贈,可供悅心;
良馬三十駟,可驅車服勞,萬望笑納勿卻。
季桓子看後,喜在眉梢,收起書札說:「待明日你我一齊進宮奏明魯侯。多謝大人
辛苦。」
齊使說道:「齊魯雖為鄰邦,但風物人情多有不同,此女樂之音不知能悅魯侯耳鼓
否?下官冒昧,請塚宰於府中指教數日,爾後獻與魯侯,不知塚宰意下若何?」說罷笑
吟吟地看著季桓子。
季桓子明白齊使的弦外之音,只樂得眉眼俱笑。這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哪裡還顧得
上君臣之禮!
第二天,齊使將歌婢美女遷至季氏府中,季桓子自有一番風情,早把上朝之慣例拋
到了腦後,定公一日三宣竟不赴詔。季桓子日歡夜樂,不覺三日。他自恃權威,並不急
於將女樂獻給定公。豈料子路與冉求這時在府中已經很熟,幾天不見桓子上朝,國君之
宣置若罔聞,料定必有原由。經過一番探聽,得知齊國送來了美女。二人相商,趕快報
告夫子。孔子聞言,沒來得及坐車就匆匆趕到季氏府上,求見季桓子。門人見大司寇到
來,不敢怠慢,急忙入內稟報。季桓子聞聽孔子到來,吃驚不小。自己已經幾天不曾赴
朝辦事,心知有愧,忙起身迎接孔子。齊使攔住道:「大人這般模樣,怎能會客?」一
句話提醒了季桓子,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皺巴巴的,像嬰兒的尿布。污跡染遍了下裳,
散發著腥臭氣味。他嘴裡呵欠連天,目角眼屎成堆。季桓子想起已經幾天不曾洗臉更衣
了,如果讓孔子看到,豈不丟失了身份,被他譏笑,說不定還會被他婉言斥責一頓,倒
不如不見的好,便對門人說道:「告訴大司寇,言斯已外出查訪多日,不曾歸來。」說
完又回到那群女樂中縱雲播雨去了。門人見到孔子,按照季桓子的吩咐說了一遍。孔子
知道季桓子沉湎女色,拒不接見,但又不好發作,只好悶悶不樂地返回。
齊使者沒忘自己的使命,見季桓子回絕孔子,心中十分得意。然而,只令季桓子上
鉤並非最終目的,若定公亦能如此,才算了結心願完成使命。他對季桓子說道:「塚宰
大人見歌舞可有長進否?」
季桓子此時也在動腦筋,唯恐孔子奏明定公,他必須搶在孔子之前晉見定公,將定
公拉到自己一邊,孔子也就無可奈何了。想到此,他立即吩咐僕人:「速備車馬,吾欲
晉見國君。」
季桓子來到宮殿,朝見定公。定公責問他為何三日不朝,他笑嘻嘻地獻上書札。待
定公看後,他附耳說道:「此乃齊侯美意,君王萬不可卻之不受!」
「夾谷之會齊人心懷不良,此舉豈無詐乎?」定公頗為擔心地說。
「夾谷乃兩國會盟,」季桓子說,「今番女樂在我國都,豈可同日而語!履王如若
棄之,兩國永無結好之日矣。」
「請大司寇共來協商定奪。」關鍵時刻魯定公總忘不了孔子。
「齊侯獻美女良馬與君王,與大司寇何干!」季桓子怕的就是這一手,急忙阻攔,
「此等區區小事,君王竟不得自主,怎立威於諸侯?豈不讓齊使譏笑!」
定公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不知技藝如何?」
季桓子見定公已動心,喜上心頭,連忙說道:「正在南門外客店內日夜操練,君王
何不先睹為快,為臣也可托大王之福,以睹風彩。若不堪入目,當婉言回絕。」
季桓子知道,定公也是風花雪月中長大,宮中雖然嬪妃成群,怎奈已成舊器,聽到
齊國送來女樂,定然如同久渴思泉。只要定公肯前往一瞥,便會視若珍寶,決無不受之
理。當下君相議定,明晚微服往觀。
次日,定公無心理政,一切政事均推給孔子辦理。他早早換上了平民的服裝,只盼
紅日早沉。他眼盯著太陽慢慢移動,恨不得用手去推它下山。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急忙
乘上輕便馬車奔向南門外客店。那裡,季桓子已經等候多時了。定公不便徑直闖入,錯
以為季桓子也是初來乍到,便拉著他於黑暗處細細觀看起來。
季桓子早已告知齊使,魯定公今晚來此觀賞歌舞。齊使囑咐八十名女樂今夜盡力賣
弄風騷,有誰博得魯君青睞,便可選為嬪妃,享受榮華富貴,得寵受尊,豈不美事!於
是各顯其能,盡情歌舞。
第一曲是齊風《著》:
俟我於著乎而。(等我等在屏風旁。)
充耳以素平面,(耳墜把那白玉鑲,)
尚之以瓊華乎而。(加飾瓊華美妙世無雙。)
俟我於庭乎而。(等我等在庭院中。)
充耳以青乎而,(碧玉嵌在耳墜中,)
尚之以瓊瑩乎而。(精妙無比加飾美瓊瑩。)
俟我於堂乎而。(等我等在正堂前。)
充耳以黃乎而,(耳墜把那黃玉嵌,)
尚之以瓊英乎而。(加飾瓊瑩美妙不可言。)
這是一首新娘贊美新郎的詩,魯國君相聽後更有一番愜意,周身麻酥難忍,不覺往
前擠去。這時又有一曲,八十名女樂分隊進退,彼伏此起,如潮似煙,綵帶生輝,雙目
顧盼,兩眸流光,歌曰:
奎婁似南歌,
侯賢卿韋萬世兮。
玉瓊高執,
窈窕捐耳兮。
月明顧君,
思枕春懷兮。
定公自幼生長在深宮,魯國又系謹守《詩》、《禮》之鄉,哪有機會見到這樣半裸
體的歌舞,又兼歌曲明顯撩撥,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嫉火,拉著季桓子就要往裡撞。就在
此時,人群裡突然有人喊道:「國君觀看舞樂來了。」季桓子忙拉住定公循喊聲看去,
只見子路並幾個小童正邊喊邊向這邊張望。季桓子知道這又是孔子導演的一出戲,忙向
定公說道:「君王請速回宮,大司寇已派人來此。」
定公吃驚地站住,心裡涼了半截。為了顧及國君的威儀,急忙和季桓子鼠竄而逃。
孔子拜見季氏遭拒,他意識到彼此相合不違的關係已經無法維持了,但他還是要向
定公奏明,齊國所贈之女樂、良馬萬不可收受。正當孔子冥思之時,子路又來稟報,魯
定公與季桓子微服觀歌舞去了。孔子想,這是定公有意瞞過自己,便令子路等人去南門
外窺測,並要相機行事。孔子長歎一聲道:「吾道不行矣,魯國衰也!」眾弟子不解,
要孔子解釋,孔子說:「日後便知,只需多加留心便是。眾弟子見夫子郁悶,不便再問,
只好各自安歇。
季桓子與魯定公回到宮中,季桓子問道:「齊之女樂,主公以為如何?」
定公唏噓道:「美則美矣,只恐大司寇不容也。」
「我主何不連夜召齊使進宮,待木已成舟,大司寇又不好奈君王若何。」
定公側頭看看季桓子。自從孔子攝行相事,與聞國政以來,「三桓」的勢力明顯削
弱了,自己的命令較前行得暢快多了。孔子儘管刻守古板,總比季桓子他們幾家世襲大
夫隨和,不能因為幾個美女疏遠了孔子。
季桓子見定公沉思,知道他猶豫不決的原因,這也是季桓子近來的心病。幾天來,
他已經完全明白了齊使此行的目的,他們是為了離間定公與孔子的關係。孔子任大司寇
以來,彼此配合默契,兩相不違,而且似乎孔子處處在為自己著想,故而才肯將相職讓
他代理,自己以圖清閒安逸。可是萬沒料到孔子卻於暗中算計自己,墮三都自己中了圈
套,墮了城,折損了兵將,削弱了勢力,而孟氏的勢力卻較前大大加強。眼下定公對孔
子言聽而計從,長此以往,自己豈不落個空頭大夫?季氏四世控制魯政的局面豈不就要
敗於自己手中?自己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將來有何面目見先人於地下?齊國送來女樂
實乃天賜良機,只要借此機會將國君拉轉回來,孔子一個采邑大夫就好對付了。他雖然
僅次於國君和自己,但也有致命之處可攻。他既要實行自己的主張,又不善於權謀,不
僅在魯國行不通,在列國也要碰壁,一旦受到國君的冷落,他還能在魯國呆下去嗎?想
到此便說道:「接納齊之女樂,乃是結好鄰邦,消彌苴隙,興邦定國之策。君王既已觀
看子路又諠譁於大庭廣眾之中,如不收受,豈不有損兩國之好?」
定公本是傀儡成性,又為季氏所立,提起齊國女樂,歌聲猶在耳釁,姿色猶在枕邊,
心中好似有二十五個老鼠嬉戲,不覺又把孔子丟到腦後了。他答應季桓子去召齊使,當
夜收下歌女良馬。季桓子引線有功,賜與歌女三十名,任其享用。自此魯定公與季桓子
俱在宮室中歡樂,不理朝政,一應大事均交孔子辦理。別的大夫認為孔子紅運至極,權
勢灸手。然而孔子卻有他自己的難處,他並不僭越職權半步,遇事向國君奏明,向季桓
子請示,無奈定公不見,桓子推辭,只幾天工夫便積下一大堆政事急需處理。孔子憂愁
萬干,形容憔悴,弟子們都在為他擔心和鳴不平。
這天退朝,孔子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見顏回正在帶領孫子孔伋玩耍。孔伋見祖父
回來,連蹦帶跳地喊著「爺爺」跑了過來,用兩隻小手勾住孔子的脖頸,爬到他的身上。
孔子心中不悅,勉強抱住孫子。孔伋問道:「爺爺為何不高興?莫不是擔心孫兒不能將
您的仁道傳繼下去嗎?」
孔子聽了不禁熱淚盈眶,緊緊地將孫子摟抱在懷中說:
「你小小年紀,知道何為仁道呢?」
「怎麼不知?」孔伋瞪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看著爺爺。「爺爺不是說,若父親劈柴,
兒子不能幫忙,便為不肖嗎?何為不肖?不肖就是不仁,對嗎?」
孔子使勁地親著孫子,長長的花白胡須在他那稚嫩的臉蛋上擦來磨去:「對極了,
好孩子,對極了!」
「每當想起爺爺的話,我就不敢偷懶,就背《詩》讀《禮》。」孔伋一板正經地說,
像個大人。
孔子被孫子的話溫暖了,感動了,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顫聲說道:「能這樣就好了,
事業能夠傳遞下去,我就高興了。」
是呀,只要自己的仁道能夠傳播,只要自己的事業後繼有人,那麼「仁政德治」的
理想便遲早能夠實現。碰壁怕什麼?丟官怕什麼,甚至死亡又算得了什麼!......想到這
兒,像掠過一陣清風,孔子不僅心中的愁雲全消,而且感到快慰,回頭對顏回說:「儒
子較其父天資睿智,為師無暇教誨,望你多費苦心,以堯舜之德教之,繼我儒業,傳我
道統。」
仲春三月,萬象更新,銀杏樹滿頭繁花,杏壇前那三株檜柏更是滋綠滴翠。杏壇上
眾弟子有的讀書,有的操琴,有的唱歌,有的吟詩。孔子被孫子的一句話拂去了心頭的
煩悶,再看看眼前這情景,確也感到快慰和自豪。以往的此時,他總要巡視弟子們的學
習情況,詢問弟子們的學業,啟發誘導,有意提出問題讓大家思考。今天他兀立在那裡
苦苦地思索著,不願多講話,因為朝中的不快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心頭,他的腦際,
總是縈繞著那一件件不愉快的事。眾弟子見夫子心事重重,也不像以往那樣一見面便圍
攏上去,問長問短。他們都低著頭,各行其事。其實他們都是心不在焉,有的在不時地
偷看夫子一眼,有的在竊竊私語。尤其是子路,他平時風風火火,粗門大嗓,未見其人,
先聞其聲。而今天,卻只是在閉目鼓瑟,彷彿根本不知夫子已經到來。他彈的是什麼曲
子,為何如此淒涼而有殺伐征戰之音?孔子凝神細聽,原來是《大武》之樂。自從墮三
都失敗,季桓子冷落疏遠了孔子師徒,甚至暗中派人盯梢子路的行蹤。公伯寮竟在季桓
子面前攻訐子路和孔子,這哪裡還有什麼師生之誼,同窗之情!此時子路彈奏《大武》,
莫非他想到用武力推倒季桓子?孔子不由地向子路走去,只見他雖然緊閉雙眼,但卻淚
水縱橫,嘴角和臉腮都在抽搐。子路啊,你在想什麼我已經知道了,但那是一條為師不
願走的路啊!驅陽虎,墮三都,都是為了強公室,抑私家。然而三卿家臣卻在打著這一
旗號反叛,我們也走這條路,豈不也成了犯上作亂的逆賊嗎?儘管彼此有著本質的區別,
可是世間有多少有識之士呢?我也曾想過扶持定公,聯合孟、叔兩家用武力推倒季氏。
在歷史上周公就曾經為鞏固周室而征伐過他的親兄弟,即所謂平定管蔡之亂。我這樣做
可謂有根有據也。我身為大司寇,攝行相事,有權指揮公室之武部車乘,還有這班文武
兼備的弟子。而季桓子正沉湎於酒色,公山不狃反叛,季氏折了老本,正不堪一擊。如
果此時舉事,可保馬到成功,藥到病除,然而不能呀!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和周公
時代不同了,魯變則齊必變,各諸侯國本來就危機四伏,這樣以來,豈不就要天下大亂
了嗎?天下一亂,需得多少生靈塗炭,多少家園被毀,多少人流離失所啊!歷史上的任
何一次變亂,不管誰勝誰負,受害者總是民眾啊!......
子路此時雖然正在閉目鼓瑟,但已感到夫子站在面前。他推開瑟,霍地站了起來,
揮動緊攥的雙拳,惡狠狠地說:「夫子,此時不為,又待何時!」
眾同學忽聽子路這樣一喊,都摸不著頭腦,各自停止了練習,傻呆呆地向這邊看。
只有顏回猜透了子路的心思。別看顏回每天在杏壇一邊學習一邊輔導幫助其他同學,但
周圍發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對關係到夫子的事尤為關注。顏回忙組織同
學們回內歇息,杏壇上只剩下了宰予、子路、子貢等幾個弟子陪著夫子。孔子見顏回此
舉,不覺點頭稱是,感到非常欣慰。孔子問道:「由呀,你欲何為?」
子路見問,並不答言,重新坐於琴幾之旁,賭氣似地叮叮咚咚將《大武》的出征一
章又彈奏了一遍,那聲音如撕泉裂竹一般。
孔子嚴厲地說道:「由呀,赤手空拳搏龍虎者,非勇士也,充其量不過是陪為師赴
死而已。匹夫之勇,焉能成事!」
「由難受此窩囊氣!六萬祿粟便滿足了,夫子的道德何在?」子路氣得發瘋,怒目
圓睜,頂撞孔子道。
「丘早有言,不義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祿粟六萬豈能礙我仁德之志!爾意吾知,
吾意爾弗知也。汝雖隨我多年,然只登堂而未入室也,切不可任意胡言!」孔子評論說。
「那麼,夫子總該掛冠出走了吧?」子路試探著問。
「余將駕一葉扁舟,訪得可行之隅而行之。」孔子說,「郊祭將至,若仍將膰(亦
稱胙,即祭祀用的烤肉)依禮送我,魯尚有救,余將規勸定公與季氏,振興魯邦,立威
於諸侯,否則,吾將行矣。」
孔子並未絕望,仍存幻想,希望季桓子及定公悔悟過來,恢復「三月不違」的局面,
共圖大計,實現理想。然而,這是怎樣的癡心狂想呀!......
魯國今年的郊祭進行得草率簡單,定公不等禮儀進行完畢即與季桓子各自返回,與
齊所贈之女樂歡樂調情去了,一應余事交給孔子辦理。現實使孔子大失所望了!
這天一早,孔子便畢恭畢敬地沐浴梳洗,誠惶誠恐地來到南門外參加郊祭。這時的
孔子已再不是為了聽音樂,觀看國君大臣的威儀,他已是魯國屈指可數的重要人物,他
的行動本身就是國家政治活動的內容。當他見定公對周禮規定的祭祀天神的禮節漫不經
心,已和季桓子襟連不開時,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暗自歎息:我並不主張敬神奉鬼,
這些禮儀並非為神靈、為祖先而設,實際上是為活人而制,可以通過這些禮儀看出人民
的品德和國家的興衰。但古有制規,國家以祭祀和戍戰為重。國君不重,國何興焉?難
道我真的要掛冠出走了嗎?
孔子回到家中,子路等人忙問郊祭的情況,孔子簡單說過,獨自惆悵。子路氣哼哼
地說道:「夫子,吾等可行矣。」
孔子長歎一聲說道:「國君如此違禮之舉,令人失望。按祖制明日需將膰肉分與親
臣共享,如不分膰肉,則可辭職而行矣!」
定公急火火地回至宮中,與歌女堂上戲鬧,榻上弄潮。季桓子奏請分享膰肉之事,
定公只顧與歌女們調情賣俏,哪還顧得上。季桓子在旁一再催問,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說
道:「孤令你代分膰肉,不必詢問。」
季桓子遵命將膰肉帶回家中,早有歌女迎上,拉入後廳。季桓子又令家臣代分膰肉。
家臣們俱是官場熟客,深知此肉不是隨便分的。國君應在朝廷之上,隆重地分給親信大
臣。今國君推給大夫,大夫又推給家臣,實在是告訴他們自己分而食之罷了,眾家臣何
樂而不為。
孔子在家一直坐等到天黑,不見國君派內侍來召入朝。第二天又等了一天,還不見
膰肉分到。孔子正在焦慮中,恰巧子路趕來向他說道:「夫子,膰肉已被季氏家臣分享。
我等可行矣。」
孔子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子路的話,一動不動地呆坐著。子路連聲呼喊:「夫子,夫
子!你怎麼了?」孔子默默地搖了搖頭,眼眶中的淚水,潸然而下。他徹底地絕望了,
傷透了心,從頭冷到了腳。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一切都完了!自己在魯國竭忠盡誠努力
奮鬥了這麼多年,就這樣結束了。滿腔熱情化為冰水,多年心血付之東流,自己也該走
了!
「夫子,我們還賴在這干什麼?該走了!」子路急切地說道,他似乎一天也不能再
呆下去了。
孔子無言地點點頭,拭了拭淚水說:「鳳凰不至,河不出圖,吾之一生豈能就此了
結!......」
顏回上前勸慰道:「夫子何必如此傷情,回嘗聽夫子言道:『有德者永不孤立,必
有敬仰之夥伴。』夫子道德文章超群絕代,何愁不遇明君?」
孔子深情地看看顏回,望望大家,良久才開口說道:「吾決計離開這父母之邦,訪
問列國諸侯,尋求明君聖王,以行吾道,達吾志--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眾弟子不願
隨吾行者可留下讀書,亦可回家養親......」
「願隨夫子同行!」眾弟子異口同聲地喊道。
望著這一張張誠懇的面孔,一雙雙純潔的眼睛和期待的目光,孔子的心被深深地震
撼了,一股強大的熱流衝擊著他的心扉。這位以理智、清醒、冷靜著稱於世的聖哲,此
刻也深深地動情了,他再也控制不住那奪眶而出的淚水。流吧,為這些可愛的弟子盡情
地流吧;流吧,為人世間的昏暗不明而悲憤地流吧;流吧,為正義和善良的人們的不幸
而憐憫地流吧;流吧,為道路艱難坎坷而辛酸地流吧!他哽咽著對弟子們說:「若干年
來,爾等隨丘受苦了,丘不勝感激!」說著,他向弟子們深施一禮。
眾弟子急忙上前攙住夫子。突然,子路嗚嗚地放聲大哭起來。他拚命地抓著自己的
頭髮喊道:「是非混淆,黑白顛倒,聖賢不得重用,天不平,地不公呀!......」他憤怒
地擂著牆壁,牆壁被他那粗大的拳擂得搖搖欲坍。
同學們急忙上前規勸,毫無效果,孔子走上前去,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子路的頭,熱
淚灑在了他的肩胛上。子路轉身撲到孔子的肩頭,師徒二人緊緊地互相擁抱著,淚水流
到了一起。孔子深深地理解弟子們的心情,他們和自己一起,為了振興魯國花費了多少
心血,他們為行仁道付出了多少代價,做出了多少犧牲!他們有的拋捨了二老雙親,有
的告別了新婚妻子,來到自己身邊,追隨著自己,殺身以成仁,可是到頭來卻遇到這樣
的昏君佞臣,怎不讓人寒心!孔子知道,儘管子路整天價喊著要離開魯國,其實他並不
願真心離開魯國,誰都不願真心離開魯國,大家的心都在流血呀!離開倒也容易,拔腿
一走了之,可是,天昏昏,地沉沉,前途茫茫,到哪兒去呢?去安身立命,乞食謀生嗎?
人哪,本就不應該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追求,自己的作為;隨俗浮沉,同流合污,該
是多麼幸福啊!......然而,當天地相接,混沌一片時,盤古何以要揮動板斧,開天闢地
呢?當四極廢,九州裂時,女媧何以要練石補天呢?當十日並出,草木焦枯時,羿何以
要援弓而射九日呢?當滄海橫流,九州淹沒,人為魚鱉時,禹何以要在外十三年,三過
家門而不入呢?還有構木為巢的有巢,鑽燧取火的燧人,銜木石填海的精衛......謀食不
謀道,只顧自己溫飽,不顧他人死活,有力而不出,不造福於天下,與禽獸何異?愚公
能移太行王屋二山,丘為何就不能辟一「仁政」「德治」之蹊徑呢?想到此,孔子控制
住了自己的感情,平靜地說道:「爾等一腔深情,為師已經心領了,然而不可全部隨我
同行,十余人足矣。其他各有安排,先與家小相商後再行定奪。」
「我隨夫子同行!」
「我!......」
「我!......」
眾弟子相爭不讓。顏回嫩聲稚氣地說:「我等何必爭吵,請夫子定奪就是。」
大家都不吱聲了,眼巴巴地望著夫子,都希望點到自己的名下。
孔子說道:「各位暫且回去安歇,待為師想好必有分曉。」
眾弟子這才退下。
子路回到季氏府中,找來冉求商量辭職一事。依子路的意見便要不辭而別,冉求說:
「求手下盡為季氏賬目田冊,怎好不作交代?余在此交差,汝去夫子處請眾人等我同行。」
冉求進內廳向季桓子交賬辭職,卻見他正與歌女逗樂。季桓子聞聽,故作驚訝地說:
「你們師徒要走?如此說來,孔夫子是另攀高門了。」
冉求也不便說明真相,彼此心照不宣,只好說道:「夫子欲訪問列國,求學問道,
增長見聞,故而前來辭職。」
季桓子說:「斯有何對不住夫子處,還請他海涵。師乙,你去盡量挽留夫子。」
那個名喚師乙的家臣急忙上前,季桓子附耳叮嚀了幾句,然後說道:「爾要將我的
真誠實意轉告夫子。」
師乙點頭稱是,與冉求一同告別了季桓子。
夜,本來是安詳寧靜的標志,溫存與幸福的象征,然而公元前497年農歷春三月的這
一個夜晚,卻極不寧靜,這是話別的夜晚,揮淚的夜晚,一顆顆赤誠的心在滴血的夜晚......
孔府內宅,待亓官氏為丈夫打點好行裝,孔子收拾好書簡,已是三更過後了。夫妻
相對,默默無語。孔子望著妻子那與年齡不相稱的衰老的容顏,心中像刀扎一樣疼痛!
雖說妻子較母親顏征在的命運稍好一些,但同樣是歷盡坎坷,自己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
任,妻子則失去了一個女人所應該得到的溫存和愛撫,離別之苦,家庭的重負便是妻子
的全部生活內容。三十余年,夫妻相伴,含辛茹苦,道路崎嶇。天下無道,峰火連年,
自己在外邊入仕、從政,妻子為自己擔驚受怕,提心吊膽,曾偷偷抹過多少辛酸的淚水。
今日之前,自己雖說身為大司寇攝行相事,但妻子卻依然是麻衣布裙,料理著全部的家
務。妻子是賢惠的,她雖寡言少語,但對自己的愛卻是忠貞的,深情的。多少次她孤燈
下飛針走線直到天明;多少次她夜備晨炊親自下廚烹調,做自己最喜歡吃的醃姜絲和肉
籠松;多少次自己夜讀經書她秉燭相陪;多少次自己患病,她煎湯熬藥,守候身邊,問
寒問暖;多少次,她枕邊細語溫暖著自己的心胸......如今又要離別了,妻子下一步的艱
辛與淒苦可想而知。孔子抬頭望望妻子,妻子仍默默地坐著,她似乎並不悲傷。是的,
她並不悲傷,三十多年來她一直在默默地支持著丈夫的一切,儘管她對丈夫的所作所為
並不十分理解,但她堅信,丈夫無論怎樣都是正確的,她尤其不能忘記夾谷會盟勝利歸
來時的那個火熱的、沸騰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待師乙來到闕裡,只見道衢兩邊擠滿了人,大家議論紛紛。他顧不得
細聽,來到孔宅門前。只見一排幾輛車馬正要出動,孔鯉夫婦,公冶長夫婦,南宮敬叔
夫婦和一班弟子正在送行。師乙忙來到孔子車前施禮:「大司寇,何故離開父母之邦?
季孫大夫令我前來勸留。」
孔子手捧祭冕說道:「我道不行也,命矣夫。」
師乙為難地說:「季孫大夫將怪罪小人未能盡心挽留夫子。」
孔子說道:「人雲諫有五:一曰正諫,二曰降諫。三曰忠諫,四曰戇諫,五曰諷諫。
國君不識正邪忠戇,我從諷諫矣。」
師乙問道:「如何向季孫大夫稟報?」
孔子歌曰:
「彼婦之口,(用的是美人計,)
可以出走。(美人計把我趕走。)
彼女之謁,(歌舞也夠迷人,)
可以死敗。(政事可就沒了救。)
悠哉游哉,(悠哉游哉,)
聊以卒歲。(度我余年。)
大人請以此歌報季孫大夫,丘去也!」
師乙轉身欲走,孔子說:「拜請大人代丘將此祭冕呈予國君,丘心安矣。」
「祭冕乃榮譽與權力之象征,大司寇何故退還主公,師乙不敢代勞。」
「丘將遍訪列國,此魯國之物,丘攜而無用矣,拜大人代勞。」孔子說著從車上將
祭冕交給師乙,令子路御車而行。
孔子一行出了曲阜,天色將晚,下起了蒙蒙細雨。馬車來到一處十字路口,子路不
知該向哪個方向行走,便問孔子。孔子答非所問地說:「爾行何其速也,且慢行。」他
戀戀不捨地從車窗探出頭來,向四周凝望......
夜幕降臨,籠罩了大地,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孔子不覺悲上心頭。咳,一
怒之下離開了故土,到什麼地方去呢?齊國是不能去了,夾谷會盟,饋送女樂這兩件事
剛剛過去。到宋國去吧,那是自己的祖籍,又是妻子的故鄉......
子路見夫子遲疑不答,知道他也在猶豫,至今尚未確定此行何方。回頭看看,夜色
深沉,雨霧茫茫,不見後邊的幾輛車子與行人,豈能夠於莽莽曠野之中讓春雨淋澆一夜,
於是便說道:「夫子,向西行便是衛國,由曾在衛做過邑宰,熟人多。由之妻兄顏濁鄒
也在朝中為官,他對夫子敬佩得五體投地,定會在靈公面前推薦夫子,咱們就到衛國去
吧!」
孔子正欲令子路御車適宋,聽到子路如此一說,心中不覺一動。衛與魯乃兄弟之邦。
衛國這塊版圖原為紂王少子武庚所盤踞,武王伐紂後,武庚投降,武王恐其叛亂,令兄
弟管叔、蔡叔監督之。武王死後,成王年幼,周公旦輔佐成王坐天下。管叔、蔡叔懷疑
周公篡權謀私,與武庚合夥叛亂。周公興兵討伐,殺死武庚、管叔,放逐了蔡叔,封康
叔為衛君。康叔是周公旦的同母兄弟,周公平時最疼愛他,見他年幼,難以勝任,教導
他做國君後「必求殷之賢人、君子、長者,問其先殷所以興,所以亡。」周公又說:
「紂之所以亡者,乃因其不行德政,不畏天命,沉湎酒色,唯婦人是聽。」周公命康叔
以此為戒,制定法律,頒佈於世,衛國百姓歡悅,國勢興盛。周公提出的「明德慎罰」
正是自己所崇尚的「仁政」「德治」。對於「不孝」、「不友」的「無惡大憝」一定要
「刑茲無赦」,正是自己「寬猛相濟」的治國政策。想來衛國必有先祖遺風,況且還有
史魚、蘧伯玉等自己所崇拜的賢臣,特別是蘧伯玉曾打發人專門來看望過自己,這是位
既謙遜而又有修養的長者。衛國一直較為安定,衛靈公統治了三十八年,原有的一些人
才大部分已經老了,正處於青黃不接,需要人才的時候,那麼自己去便可施展抱負,大
有作為。想到此,孔子對子路說:「由呀,為師尊重你的意見,到衛國去。你先去衛,
為師與二三子隨後就到,今夜宿於魯,父母之邦呀!」
「是呀,」子路說,「夫子於齊,何其速也,於魯,何其遲也!......」
子路將車趕到就近的一個村莊,找了一戶人家住宿,並請主人煮些飯食以充饑。此
時後邊的幾輛車已趕到,顏回、子貢等人上前問安。待主人端上飯食,眾人十分驚訝。
原來主人以瓦罐煮食,以土盆盛之。子貢斥責主人說:「爾待夫子如此無禮,焉用土盆
也?」
主人施禮說:「國君不厭玉器,大夫陶甄食之,我乃小人也,以土盆盛之,豈非禮
乎?」說罷,退立一旁。
「二三子請飽餐果腹,此乃魯食也!」孔子說著,雙手捧起土盆,大吃大嚼起來,
如同吃膰肉一般。
顏回、子路等人見夫子如此狼吞虎嚥,便也盡情地吃了起來。只是子貢等人富商出
身,總覺難以下咽。孔子飯畢深情地說:「我不厭瓦甂陋器,煮食薄膳。不聞好諫者思
其君,食美者念其親乎?不以饋為貴,以其食思我親也。此食乃故國之美也。」孔子說
著,神色若有所失。
子路放下土盆說道:「我等雲游天下,四海為家。夫子不必懷戀故土,待我連夜趕
到衛國,奏明衛君,恭迎夫子入衛。」
說罷起身,策馬向衛飛去。
夜深了,弟子們俱已安歇,孔子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索性爬了起來,來到院當央。
然而四堵高牆擋住了他的視線,什麼也看不見。他躡手躡腳地打開街門,來到大街上,
步入村外,向東遙望。雨霧蒙蒙,夜色濃重,眼前只見那模糊而龐大的龜山身影,除此
便一切渺然。再過兩個時辰,他就要踏上征途,離開魯國這父母之邦。應該說,魯國作
為父母,對他這位赤子是極不公道的--他有一顆赤誠的心,父母不能理解;他有超人
的才智,父母並不重用;他像熔化了的熾鐵一樣愛著自己的父母,父母潑向他的卻是一
盆冷水,令他寒透了心。儘管如此,他還是不忍心離去,因為這兒有他的廬墓,埋著他
童年的幻夢,青年的追求,成年的奮鬥,這塊土地是滾燙的,在這塊滾燙的土地上,有
他的學生,他的杏壇,他所開創的人類史上的第一所規模宏大的私學。在這塊土地上播
下了他深深的愛與恨,留有他的業績和理想......然而這一切全都為漫漫黑夜所吞噬,所
掩沒,面前只有模糊的、龐大的、雨霧蒙蒙的龜山,他不禁脫口吟頌了一首《龜山操》:
我想再看一眼魯國啊,
龜山卻把我的視線擋住了。
無奈手中沒有開山斧啊,
卻只能望山興歎心似火燒。
孔子不僅是在吟,而且是在唱,若不是夜深人靜,怕驚動了他人,他真想操琴高歌
一曲......
孔子師徒一行來到了衛國地界,正行間,見一婦人頭帶象牙梳子立於路旁。孔子停
車向諸弟子說道:「欲知衛國的教化能否普及男女,當向婦人口中采風。誰能去向道旁
婦女作回答?」
夫子的話音剛落,顏回答道:「回願前往。」說罷下車,行至婦人面前,拱手施禮
說:「吾有徘徊之山,百草生其上,有枝而無葉,萬獸集其中,有飲而無食,故向婦人
乞羅網而捕之。」婦人聞言即取象牙梳子給顏回。顏回一邊伸手接梳子一邊問道:「婦
人不問原委,即取寶櫛與我,是為何故?」
婦人回答說:「徘徊之山,乃君之首;百草生其上,有枝而無葉,乃君之發;百獸
集其中,是為發中生虱;乞羅網而捕之,乃乞櫛捕虱。故取櫛而授之。」
顏回肅然起敬,解發臨風梳櫛,然後束髮如冠,將象牙梳擦拭乾淨,拱手奉還,長
揖告別。顏回將全部經過告訴了孔子,孔子長歎道:「此婦人之智慧,吾愧不如!可見
衛國的教化普及閨門,否則婦人何來如此之智慧呢?」
衛國的都城帝丘(今之河南濮陽縣),繁榮異常,人煙稠密,長街之上,比肩繼踵,
熙來攘往,這是國家安定昌盛的標志,孔子見了贊歎不已。
「請問夫子。」冉求見孔子嘖嘖稱讚便問,「人口已經眾多了,下一步該如何呢?」
孔子回答說:「使人民富裕起來。」
「那麼,富裕起來以後呢?」
「施以教化,使人人學禮,皆成君子。」
衛靈公知道孔子是列國中頗享盛名的聖人,為了沽博愛賢之名,便盛情接待了孔子
師徒。衛靈公問道:「夫子在魯俸粟幾何?」
孔子回答道:「俸粟六萬。」
「列國盛譽夫子門下弟子三千,賢者七十有余。我有幸親睹諸子風采,真乃快事!
夫子何不闡述仁學,以開我之茅塞。」
孔子聽後,暗之思忖,弟子中確也賢哲多不可數,小者可為諸侯相輔,大者勝似諸
侯王公。有的可治千乘之國,有的可事工商賈肆。孔門可謂群星會萃,但這些怎麼能與
一個剛見面的國君論說呢?
公孫朝、彌子瑕、王孫賈等八位嫉賢妒能之輩,竟提出了許多希奇古怪的問題,冷
諷熱嘲,故意刁難,孔子一律不予以回答,他要看看衛靈公對這些問題持怎樣的態度。
一位鬚髮盡白的老臣說:「孔夫子學識淵博,不知師承哪家?既為聖人,又有眾多
弟子相攜,不在父母之邦效力,跑來衛國何為?」
孔子正在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子貢在一旁聽不下去了。他想,初次見面,衛君詢問
仁學,倒還勉強說得過去,可是這伙權臣竟不懷好意,當面質問夫子,夫子又不作回答,
定有難言之隱,我理當代夫子回擊他們,也好讓他們知道我等非登門乞食之輩。想到這
兒,子貢便施禮答道:「文武聖王之道猶在人間未絕矣,賢者識其大,庸者識其小。夫
人乃當今之聖人,焉能不學?何怙常師之授也!眾位大人以此問道,不知學之道也。夫
子之道,猶如紅日,光照天下,豈暖一邦一國乎?夫子在魯,名可謂盛,祿可謂厚,今
辭司寇之官來此,焉求名祿乎?乃為仁道行矣。魯衛兄弟之政,夫子道行三年必大興,
何患晉侯加兵哉!至於夫子門下,賜非全識,略述一、二:顏淵,回也,不厭不倦,誦
詩崇禮,行不貳過,安貧樂道。夫子贊以詩雲:『媚茲一人,應侯慎德。』子路,仲由
也,好勇過人,奮不顧身,不畏強暴,不欺弱寡,出言循性,擅長政事,兼能治軍,夫
子和以文,贊以詩,大意說:精通小法、大法,能使下國強大,受天子寵命,不憂不懼,
奏事忠直,強哉武士,文不勝質。治理千乘,易如反掌。冉有,求也,敬老恤幼,迎賓
知禮,好學博藝,辦事勤謹。夫子贊曰:『敬老近禮,恤幼近惠,好學多智,勤則有功,
好似個宣德國老。』仲弓,冉雍也,純孝性成,德行無虧,若明君知遇,乃王者之相。
不憂貧,不遷怒,不念舊惡。夫子有詩贊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子華,公西赤
也,持躬齋莊嚴肅,立志通達好禮,儐相兩君,篤雅有節。夫子贊他《詩》、《禮》,
可以免學而知,躬行三千威儀,極難得之。子我,宰予也,利口善辯,智足以知聖人,
見解獨道,富於創造。可游說列國,出入兩軍陣前,勝過百萬雄師。論及子張、有若、
南宮、公冶長等等,均具先賢之風,皆賜眼見目睹者也。賜之同窗居賜之右者眾矣。賜
曾車駕九州,未聞若我孔門弟子者......」
子貢侃侃而談,正氣凜然,口若懸河。衛君不時頷首稱是。幾位大臣聽得目瞪口呆,
羞得面紅耳赤,低垂了頭。子貢說完,掃視朝堂,眾人默然無對。衛靈公點頭說道:
「孔夫子在魯俸粟六萬,孤亦供粟六萬,來日定然委以重任!」
莫非孔子來衛真的逢到了知遇之明君嗎?......
孔子師徒一行幾十人就住在顏濁鄒大夫家中,自有衛靈公供粟,等待時機從政,一
展宏圖。
衛靈公欲用孔子,委以重任。寵臣彌子瑕奏道:「主公忘卻文王以西岐片席之地而
滅殷紂嗎?」
衛靈公說:「先祖功業,豈敢忘卻!」
彌子瑕湊到衛靈公面前,故作神秘地說:「孔丘乃當代聖人,又有顏回、子路、子
貢等賢才能將,主公若委以重任,似猛虎添翼,蛟龍入海,衛國江山,豈不拱手而讓與
他人嗎?」
衛靈公眉頭緊鎖說:「以愛卿之見呢?」
「依微臣之見,大王莫若虛尊孔子,只供俸粟,不委官職。另派一人,明為招待,
實則監督,以防不測,於名於實俱善矣。如此以來,既博愛賢之名,又無損於衛國江山
之穩固。」彌子瑕以美貌著稱於衛,人稱「美男子」。本來官職不高,又無真才實學,
單憑一張漂亮的臉蛋,博得了衛靈公夫人南子的愛戀,繼而與南子勾搭成奸,自由出入
宮掖。衛靈公對於南子不僅寵愛異常,而且懼怕罕見。彌子瑕既為南子面首,南子自然
要在靈公耳邊枕畔盛譽推崇之,於是漸漸的便在朝中得寵弄權。
有一次,彌子瑕與南子顛鸞倒鳳之後走出後宮,口裡正洋洋得意地咀嚼著一半桃子。
恰在這時,衛靈公走進宮來,正欲張口詢問,彌子瑕乘機將另一半桃子塞於靈公口中說:
「家臣獻碧桃一枚,臣想,眼下天氣乍暖又寒,草木未生,這定是仙桃無疑,故特進宮
來獻與大王分享。」
「難得愛卿一片忠心!」靈公那沒牙大嘴邊咀嚼著香甜的桃子邊說,美得狀不可言,
而且事後很長時間他逢人便誇:「彌子瑕愛孤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與孤分而食
之。」朝野上下聞言無不嗤之以鼻,但彌子瑕卻自此恩寵倍加,有恃無恐,史魚、蘧伯
玉等忠臣皆因他的讒言而被疏遠。
衛靈公聽彌子瑕言之有理,便采納了他的主意,派公孫余假去侍奉孔子。孔子每天
給弟子們講學,演習「禮」、「樂」,等待靈公的任用,但數月已過,卻毫無消息。子
貢唯恐其中有詐,暗地裡去詢問大將軍文子。文子不便明言,只隱晦地說:「岐山有木,
其名梧桐,故鳳凰日出而去,日落而歸--良禽擇木而棲也。」子貢不甚解其意,悶悶
不樂地回到住所,只見大夫蘧伯玉正在訪問夫子,公孫余假也在座。子貢上前施禮坐下,
低頭不語。蘧伯玉見狀問道:「子貢利口強辯,自詡不畏兩軍陣前,今日為何默默不言?」
子貢長歎道:「我等到此十月有余,每日只是讀書作文,游山詠水,倒也悅忻。然
夫子壯志未酬,令人不平。」
孔子聞言,以目示意,制止了子貢。
蘧伯玉張口欲言,瞥見公孫余假正在安閒地喝茶,便止住了話頭,嘴巴干動了幾下,
把到舌邊的話又嚥了回去。公孫余假明白,這都是在背著他,怕他回稟彌子瑕,便哈哈
地笑著站起來告辭。
蘧伯玉見公孫余假離去,只欠了欠身,並不相送,示意孔子師徒也勿需多禮。蘧伯
玉此番秘密來訪孔子,是有要事請教,不意公孫余假也跟了來。
公孫余假離去之後,子貢憤然起身,欲侃侃而談,發洩一通,並將文子將軍「良禽
擇木而棲」的話告訴夫子,可是蘧伯玉用眼神制止了他,他隨蘧伯玉眼角余光看去,見
屏風下邊露出了一條飄帶。原來公孫余假的這一招蘧伯玉早已料定,這便是他暗示孔子
師徒不必相送的原因。真是,常當獸醫,豈能不知驢肚子裡的病!
蘧伯玉沉吟了半刻,計上心來,說道:「孔大人窮究《易》理,善演八卦,老朽欲
先知後果,敢擾大人指教!」說完朝屏風努了努嘴,向孔子示意。
孔子豈是那呆若木雞之輩,方才子貢憤起而未言,便明白了一切,蘧伯玉真是多此
一舉。
孔子略一思索說道:「天道遠,人事邇,欲知前程與後果,謹慎從事而已,豈有他
哉!至於卜卦,深奧莫測,因時因事因人因地而異,非亙古一理也。」
蘧伯玉又問:「有人雲:『與其獻媚於一室之主,不如獻媚於灶神更有飯吃。』夫
子以為此言若何?」蘧伯玉說著指了指屏風後,並兩手一前一後挪動,作步履行走之狀。
原來這公孫余假為衛國重臣,頗得靈公的賞識與器重,本應很好地為朝廷出力,以
圖進取。但他的胃口太大,總想一口吃個胖子,見彌子瑕投於南子懷抱,甚得靈公與南
子的寵愛,位極人臣,便認為這是個很好的灶神,投靠他才會有飯吃,於是經過一番權
衡,便一頭紮入彌子瑕的卵翼之下,做了他的家臣。蘧伯玉言「有人雲」,即公孫余假
之言。
幾個月來,孔子隱約感到公孫余假對自己的關照有些過分,他像一只狗,不離左右,
而且不管弟子們怎樣冷言冷語,他總是嘻嘻哈哈的,笑容可掬。他像一條尾巴,難以甩
掉,起居住行,他必跟隨;有客來訪,他必在場;應邀赴宴,他必奉陪;出游、狩獵,
他必車前馬後地奔波......孔子原以為這是衛靈公的美意,對公孫余假亦十分禮待,每當
有弟子頂撞和嘲諷時,背後總責備弟子們的不是。今天經蘧伯玉一發問,又以兩手比劃
隨行之狀,更見屏風後有人偷聽,方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一直被人監視,不覺一身冷
汗。但孔子畢竟是久經磨難,見過世面的人,因而短時間內便恢復了常態,鎮定自若。
他故意大聲回答蘧伯玉的問話說:「此言差矣,人行仁德,焉媚於神;不孝忤逆,媚神
何益!」說罷,也向屏風看了看,又與蘧伯玉對視,二人心領神會地哈哈大笑。
因屏風下一直有衣帶在動,所以蘧伯玉的這次訪問並未達到目的。二更時分,蘧伯
玉遣心腹家臣送來請柬,請孔子明日過府赴宴。
來衛時近一年,孔子大失所望。衛靈公六十開外年紀,高不過五尺,胖乎乎,圓滾
滾,活像一個肉球,特別是那張臉,由於肥胖所致,五官集聚一處,難分鼻凸嘴凹,猶
如一個圓葫蘆,衛靈公的思想頗似他的長相,不分眉眼,沒有線條,更無稜角。他在齊
晉等強國的夾縫裡生活,仰人鼻息,受人凌辱,但卻過得很舒服,很自在。他不求進取,
更無稱雄爭霸的野心,大約這便是他得以維持統治三十余年的根本所在,他常因此而滿
足,而陶醉,而自豪。他似乎很大度,能忍讓,例如他公然允許南子夫人與他人共枕同
衾。生活上是這樣,政治上亦如此,他不如魯昭公有志氣,敢於反抗「三桓」的控制,
寧可客死異鄉,也不甘再做傀儡。他不如魯定公有生氣,肯於頂風冒雪,御駕親征,決
心墮三都,削弱「三桓」的勢力。衛國的政治也像衛靈公其人,也是一個肉球,一個圓
葫蘆。表面上看,這裡死水一潭,不流動,無波瀾。然而潭下地殼變薄,地下的巖漿正
在奔突,隨時都有沖破微薄的地殼,掀起軒然大波,釀成毀滅性災禍的可能。童顏鶴髮
的老臣蘧伯玉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因而才往訪和宴請孔子。
第二天一早,孔子便由顏濁鄒奉陪,子路駕車,往蘧府赴宴。當車子來到一個十字
路口,早有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等在那裡。公孫余假見孔子的馬車駛來,忙上前躬身施
禮說:「得知夫子欲往蘧伯玉大夫府上赴宴,余假前來作陪,作一個不速之客。」
孔子只好還禮,表示歡迎和感激。
這傢伙的耳朵像兔子一樣長,眼像鷹一樣尖,鼻子像警犬一樣靈。蘧伯玉本來是密
派心腹來顏府下柬的,他怎麼就會知道呢?
恰在這時,有一只灰狗從車旁經過,子路揮臂便是一鞭:「這只討厭的狗!......」
只抽得那灰狗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爬起來,拖著一只後腿,呻吟著狼狽而逃。
公孫余假豈能不解這弦外之音?但他卻並不生氣,笑嘻嘻地贊道:「子路兄真乃神
鞭也!」
他還誇贊呢,可見要當只主人中意的狗也並非容易!
酒宴之上,有公孫余假這個耳目在座,賓主自然興致大減,而顏濁鄒卻一反常態。
他一向十分鄙視公孫余假的為人,或不屑一顧,或冷嘲熱諷,今日卻一反常態,一入席
便殷勤勸酒。顏濁鄒舉杯在手,要公孫余假先為國泰民安干一杯,再為衛君身體健康干
一杯。這樣的酒是不能不喝的,不喝便有慢君之罪。接著,顏濁鄒又為公孫余假靠山穩
牢,官運亨通敬一杯,為彌子瑕的俊逸美麗,為國爭光敬一杯。這樣的酒也是必須喝的,
不喝便有輕主之過。繼而是喝雙不喝單,因為雙橋好過,獨木難行,又敬兩杯。祝他四
紅四喜,萬事如意,喝四杯;祝他六六大順,平步青雲,喝六杯;祝他八面玲瓏,八方
拜賀,喝八杯;祝他一人成仙,雞犬升天,全家得福,滿堂皆紅,喝十杯。人多是願聽
好話的,特別是公孫余假投靠彌子瑕,正在得意忘形之時,經不住顏濁鄒好言相勸,阿
諛奉承,三杯酒下肚,便心醉神亂,豈有不喝之理,於是只喝得酩酊大醉,癱作一堆亂
泥。
蘧伯玉趁公孫余假醉得不省人事,忙向孔子敬了一杯酒說:「伯玉前天購得古琴一
具,請夫子代為鑒賞!」
孔子說:「孔丘得飽眼福,不勝榮幸,願意領教。」
二人起身,向後堂走去,公孫余假堪稱酒鬼,喝了這麼多,竟然只醉了四肢而沒有
醉心,他也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欲跟到後堂去,醉意朦朧地說:「夫子賞、賞琴,下,
下官理當奉,奉陪......」
公孫余假畢竟是喝得太多了,東腳打西腳地挪動了三、五步便一頭栽倒,若不是顏
濁鄒手疾眼快,忙上前攙扶,定撞得頭破血流。顏濁鄒扶他坐於木榻之上,有意激他說:
「公孫大夫,你的酒量太淺了,尚未敬我,便喝得如此狼狽。」
「什,什麼,我酒量太,太淺?不是余假吹牛,憑你的酒量,十,十個也,也不抵
我,我一個!不,不信,咱就比,比試,比試!......」
顏濁鄒乘機又灌了公孫余假幾杯,這樣,蘧伯玉才有機會較從容地將他的難處講與
孔子,求教孔子為他想個萬全之策。
原來衛國宮廷之爭已經明朗化了。太子蒯瞶派人日夜監視其母南子,而南子與彌子
瑕仗著得寵於靈公,依舊明來暗去,朝舖夜蓋,為所欲為。蒯瞶曾多次奏請靈公除掉彌
子瑕,以報家仇,雪國恥,保住母親的貞節。靈公非但不准奏,反而申斥蒯瞶不該過問
母親的私事。一日蒯瞶將蘧伯玉召進宮去,要他設法除掉彌子瑕,以洗雪這奇恥大辱。
蘧伯玉一生辦事謹慎,素來極重自身的道德修養,太子的要求給他出了個大難題。
一個彌子瑕無關緊要,除掉如屠一狗耳,然而他是南子的面首,衛靈極寵信的人呀!不
答應世子的要求,便為不忠;答應他的要求,除掉彌子瑕,南子決不會善罷甘休,便會
引起一場大流血、大屠殺的宮廷政變,禍國殃民,便又不義。如此不忠不義之舉,豈是
君子所為?然而不肯為又怎麼辦呢?他百思不得其計,只好向孔子討教。
孔子聽完了蘧伯玉的講述,微微一笑,答非所問地說:
「蘧大夫請取琴來,讓孔丘長長見識。」
蘧伯玉很是納悶,這孔夫子既知來後堂非為賞琴,為何不回答我提出的問題,卻硬
要取琴呢?既然他要鑒賞,又不好拒絕,只好勉強拿來,放於孔子座前的幾案上。
這時候,客廳裡公孫余假的酒已消了大半,如夢初醒似地爬了起來,有頭沒腦地說:
「什麼寶,寶貝琴,值得看,看如此之久?......余假理當奉陪!」他說著便步履蹣跚地
闖入後堂,顏濁鄒拽了一把沒有拽住,急得一身冷汗......
待公孫余假跌跌撞撞地走近屏風,後堂內果然傳出了一陣清幽的琴聲。公孫余假這
才放了心,只覺得滿腹飲食一古腦往上湧,的強忍著翻江倒海似的噁心,轉身向外跑去。......
孔子一曲終了,蘧伯玉眼前一亮,心中豁然開朗,忙向孔子深施一禮說:「謝夫子
指教,老朽頓開茅塞!」
原來孔子彈的是一首古曲,講的是商朝的伯夷、叔齊兄弟為避宮廷之爭,一起逃奔
深山之中。
第二天早朝之後,蘧伯玉假托某些地方官吏不勤王事,請旨外出考察去了。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是孔子的一貫主張。他既已看清了衛國正孕育著一場
政治風暴,且勸蘧伯玉暫避,又有彌子瑕之流仇視,公孫余假之輩監視,自然不會再在
衛國居住下去,便留下顏回向顏濁鄒道謝辭行,自己先帶領弟子們離開了帝丘,奔陳國
而去。
這一日來到衛國境內的匡城(今河南省長垣縣西南),駕車的弟子顏刻用馬鞭指著
城的一個缺口說道:「昔日刻曾御車從此豁口經過,不想今日又隨夫子重來匡城。」此
話被城中居民聽到,有的怒目而視,有的驚慌逃竄,孔子一行莫名其妙。
原來,當年陽虎叛亂,兵敗逃齊。齊景公欲以陽虎結好魯國,便囚禁了他,準備獻
給季孫大夫。不料陽虎買通了獄卒,半夜潛逃,經過衛國的匡城逃到了晉國。陽虎當年
就是從這個缺口入城的,殺人放火,洗劫財物,害得匡城人民好苦,因而匡城人民對陽
虎恨之入骨。今天匡城人聽顏刻這樣一說,又見車中的孔子長相酷似陽虎,便懷疑是當
年的陽虎又來了,於是有人忙跑去報告了邑宰簡子。這一切,孔子師徒自然不知,當夜
投宿在城中的一家客店裡安歇。
簡子招集城中居民及兵丁說道:「昔日之陽虎今日復來,宿於客店,我等快去圍捉,
以洗當年之恥。」
居民們高舉火把、銅矛、大刀、石戈、弓箭,忽啦啦一擁而上,將個小小客店圍得
水洩不通。」
孔子師徒正待入睡,忽然外面人聲諠譁,燈籠火把亮如白晝。子路依窗窺探,店外
人頭攢動,喊聲震天,匡人個個怒目圓睜,黑暗中更覺氣勢逼人。大家十分納悶,忙找
來店家詢問究竟。店家說:「你們之中有一位名喚陽虎者,早年曾騷擾過匡城居民,殺
人放火,無惡不做。今見陽虎復來,匡人集眾捕之,報仇雪恨。」
子路聽後,更覺奇怪。陽虎現居晉國,此行只有我們師徒幾人,還有些同學和幾輛
車子離我們尚有一天的路程,這裡哪有什麼陽虎!他對店家說:「煩請店家到外邊解釋,
陽虎現在晉國,請他們快快退去吧。」
「哦......這個......」
「汝不去,眾人沖進,必混戰一場,小店恐難保矣!
......」
第二天一早,門外喊聲又起,子路讓子貢等人侍奉夫子洗漱吃飯,預備趕路,自己
又找店家詢問。店家說道:「他們本欲沖進店來捉拿陽虎,怎奈余苦苦哀求,方答應只
圍不打,定要捉住陽虎,食其肉,寢其皮,以洩民憤。」
子路想,匡人要捉的是陽虎,與我們有什麼關係?還是趕快打點書簡行囊,準備趕
路吧。但轉念又一想,門外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夫子偌大年紀,如何通得過去呢?讓
我去和他們協商,閃開一條道路,待我們去後,他們再去捉什麼陽虎。子路這樣想著便
去打開店門,只聽「嗖嗖」幾支翎箭射來,有人吶喊:「捉住他,此人亦系陽虎同夥!」
哪容得子路分說,急忙轉身退回,將門閂好,心中好不納悶:我怎麼也成了陽虎同夥呢?
孔子師徒被圍在店中,店家無法招待四方來客賺錢,急催趕快離去。子貢說道:
「賜與其相商,待我等離去之後再捉拿陽虎不遲。」
子路說:「由亦如此設想,但剛見面便喊我為陽虎同夥,亂箭將由射回。」
眾人聽後,都感愕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冉求說道:
「莫非匡人非捉陽虎,而欲捉吾輩中之一員嗎?」
子路不耐煩地說道:「外面明明喊著捉拿陽虎,店家亦言捉拿陽虎,何以會是吾輩
中之一員呢?」
「你是否隨同陽虎來過匡城?」
「由與陽虎,猶水火也,怎會跟他來過此地?」
子貢說道:「且莫爭吵,待我試上一試。」
子貢正欲開門,店家又來說道:「敝店本小利薄,眾位明日快些離開吧。再待幾日,
我一家數口,只好停炊斷食了。」
子貢趁機說:「請店家陪我走一趟,只要匡人肯放行,吾輩明日即可離去。」
店家答應,前邊打開店門說道:「眾鄉親且莫妄為,這位先生欲見邑宰簡子。」
簡子持劍而前問道:「小子有何話講?」
「汝輩捉拿陽虎,非陽虎者可否出店?」
「陽虎曾侵凌匡民,生啖其肉而不解吾恨也!我等只捉拿陽虎,與他人無干。」
「今日天色已晚,吾輩明日早行可否?」
「當然可以,只是不能放走了陽虎!汝亦系陽虎同夥,轉告於他,快快出來受降,
免得牽連他人。」
「大人誤會了,我們師徒數人自魯而來,陽虎早在晉國多年,怎會與他同夥?」
「休得狡辯,汝既非陽虎同夥,不必多言,明日速速離去便是。」
子貢也很納悶,這是哪裡的事呀!子路是陽虎同夥,我也是陽虎同夥,看來其中定
有奧妙。子貢邊想邊回到店內,告訴夫子等人,明天一早便可離店。只是這陽虎在哪兒,
令人不解。雖然不解,也不放在心上,大家各自安歇,準備來日登程。
第三天拂曉,眾人吃過早飯,冉求等幾個第子打開店門,整飾車馬行裝,等候孔子
上車。子路和子貢陪著孔子來到店門口,只聽匡民中有人指著孔子喊:「這個就是陽虎,
捉住他!」
於是一陣吶喊,眾人圍將上來。
「捉住他,別讓他溜了!」
子路見狀,大吃一驚,急忙抽出寶劍護住孔子。子貢護送孔子返回店內,冉求等人
也返了回來,車子和書簡任匡人搗毀,砸爛。
眾弟子閂上店門,又搬來桌凳頂牢。子路安慰夫子不必擔驚,匡人只為捉陽虎,並
非要加害夫子。直到這時,孔子師徒才明白,原來匡人錯把孔子當成了陽虎。冉求很奇
怪地問子貢:「夫子與陽虎,鳳凰之與雞也,匡人何能錯將夫子當陽虎呢?」
孔子苦笑著搖了搖頭。子貢歎了一口氣說道:「夫子與陽虎皆為魯之『長人』,平
時我等與夫子相處得情同骨肉,未能細細觀察。如今經匡人喊出,夫子與陽虎皆為三縷
長髯,方面大耳......」
不等子貢將話說完,子路喝道:「賜休得胡言!陽虎乃犯上作亂之輩,焉能與夫子
相提並論!匡人無知,吾輩豈可隨波逐流,也將夫子誣為陽虎也!」
孔子見子路怒斥子貢,看得出他是在維護自己的聲譽。子路真稱得上是個忠誠的弟
子,他不僅要保護著自己的生命安全,即使同窗好友,也不允許對自己略有微詞。但這
也有些過分,子貢也並非惡意,這也太難為他了。孔子寬厚地笑笑說道:「賜之一言提
醒了為師,陽虎與丘確有相似之處。由啊,只是長相之似又有何妨!吾輩與陽虎在魯爭
鬥了一場,他逃齊、奔宋、居晉,終有實行自己主張之所。眼下吾輩尚不若陽虎也!」
孔子說著,有意地捋捋長鬚,哈哈大笑起來。
子路看看子貢,恰好子貢也顧盼子路,四目相對,隨著孔子的哈哈笑聲也會心地笑
了起來。
冉求說道:「吾輩需嚴加防範,萬不能讓夫子落入匡人之手。萬一有個好歹,豈不
要了我等性命!」
子路點頭稱是:「爾等看護夫子,我與子貢嚴加巡視,尋找時機,沖出重圍!」
眾弟子正欲按子路吩咐行事,孔子說道:「二三子,時光不可任其流逝,聽為師講
些歷史上臨危不懼的故事......」
客店外面的包圍越來越緊,白天人們輪番吃飯,夜間點起了火把,照得四周一片通
明,連一只鳥也休想飛過。幾起民眾吶喊著欲沖進客店,店主人苦苦哀求保護他的店面,
簡子答應了他,向眾人說道:「陽虎既被圍困,勿需急於攻打,店中食物已絕,不出幾
日,陽虎便會束手就擒。」
眾人聽令,只是將客店包圍得更加嚴實。
孔子等人在店中已三天沒有吃飯了,子路見夫子精疲力竭,兩唇乾裂,講學時聲音
嘶啞,時斷時續,便找來了店家說:「請為夫子做點吃食,老人家已三天粒米未進了。」
「這......小人不敢!」
「來日定有厚報!」
「小人不求厚報,但求保全客店!」
「店家何出此言?」
「幾天來無人住店,小本生意,怎經得起!簡子大人傳話,如若膽敢供給飲食,便
放火燒了客店,將我一家大小逐出匡城......」店家說著,流出了眼淚。
子路聞聽,抓住店家衣袖,厲聲問道:「此言當真?」
「小人不敢哄騙客官!」
子路放開店家,抽出寶劍,大喊一聲道:「子貢保護夫子,由沖出去殺他個三進三
出,倒要看看這小小邑宰,是何等人物!」
「由啊,萬不可胡來,容為師別圖良策。」孔子喘息著說。
「夫子,我等豈能活活困死在此!」
「由啊,吾與匡人,前無冤仇,今無隙恨,純系誤會。格鬥廝殺,豈不要塗炭生靈!
以怨報怨怨更深,我等以仁德待人,終有結果。」
「被困五天,又無糧食,豈不是要束手待斃嗎!」
孔子從容鎮靜地說:「文王既沒,周之文化豈不全掌握於為師之手嗎?設若上天欲
滅此種文化,何以要讓我這後死之人掌握周代文化呢?上天若不欲此種文化毀滅,匡人
能奈為師如何?」
店家見孔子阻止子路廝殺,又講以仁德待人,很感意外,便仔細地打量起孔子來。
他雖長得身高體壯,其貌不揚,但慈祥之色充溢儀表,給人一親切感,不似幾年前來此
的陽虎,便問道:「客官何許人氏?既非陽虎,為何不表明身份?」
常言道,當局者迷。孔子師徒幾天來被因得顛三倒四,誰也沒想到這一著。經店家
一句話提醒,無不歡欣,子貢起身便要與匡人解說,孔子揚手阻止說:「店家言之有理,
但此時行不通矣。」
「這卻為何?」
孔子解釋說:「匡人既認定我為陽虎,豈肯輕信吾等空口解說?只有做件非陽虎之
所能為之事,圍方可解。」
子路等人聽後,很感可笑。小小客店,方寸之地,且被圍五天,外有兵民相逼,內
無充饑之食,夫子竟然提出做什麼讓匡人消除疑惑之事,豈不是太迂腐了嗎?眾弟子心
中暗想,誰也沒有出聲。
突然,孔子一拍幾案而起,高興地說道:「圍可解矣!」
弟子們疑惑地抬起頭,呆呆地望著夫子。孔子說:「讓我等引亢高歌。」
子路「唉」了一聲,重又低垂了頭。其他人有的雙手抱膝,把頭扭向一邊。有的氣
惱地躺在席上。孔子笑了:「為何皆耍孩子性?由呀,你且帶頭!」
子路舉起寶劍,兩眼濕潤,直盯著孔子說:「夫子,恕弟子無禮,高歌還是由劍去
唱吧!」
「由呀,爾何時能脫武夫氣?」孔子說,「孔門之中,除了為師,爾便為兄長。遇
事不驚不懼,方能解脫。只知拚命廝殺,為師素不喜歡。」
「琴瑟俱在後邊車上,無琴瑟怎能放歌?」子路為難地說。
「拿劍來,劍不僅是格鬥廝殺之武器,亦可做抒情達意之樂器。」孔子笑吟吟地走
到子路面前,接過他手中的寶劍,輕輕地彈了幾下。
子路抬起頭來,腮上掛滿了淚水,孔子給子路拭去了淚水,子路深情地望著夫子。
孔子席地而坐,支起雙膝,將劍架於兩膝之間,正欲彈奏,忽又止住,說道:「誰
能回答,歌自何出?」
子貢抬頭應聲說道:「歌自心出。」
孔子見他停住,問道:「還有嗎?」
子貢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其他人相互看看,一齊將目光投向孔子,孔子說道:「賜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歌可以感人,可以使匡人知我非陽虎也。來,為師彈劍,二三子
唱歌!」
子路問道:「夫子欲唱哪首?弟子不知也。」
孔子說:「我等不唱《詩》,非循矩,以心中之感而作歌,匡人必離去。」
孔子說著,先錚錚地彈奏起來,邊彈奏邊搖頭擺尾地放聲高歌:
昊東旭驕暖春華,
風動葉舞鳥蟬鳴。
兄耕勤耘嫂織帛,
弟執壺漿教相恭。
匡人慍難,
枉恨橫來,
我求仁德,
災彌消。
眾弟子拍手合唱,歌聲飄向店外,匡人的嘈雜聲漸漸平息。店家打開店門,走到門
口,只見匡人在簡子的帶領下靜靜地站著向店內探望。
店內歌聲又起,孔子唱著歌從室內走到門外。簡子一擺手,匡人呼啦一聲擁上......
卻說店內歌聲又起,孔子唱著歌從室內走到門外。簡子一擺手,匡人呼啦一聲擁上,
在簡子的帶領下,俱都一揖到地,施禮賠罪。簡子說:「武夫魯莽,有眼不識泰山,錯
將鴻鵠當燕雀,驚動了大賢大聖,真乃罪該萬死也!」
孔子急忙還禮道:「將軍乃嫉惡如仇,何罪之有!都怨孔丘師徒一時糊塗,未能表
明身份,方勞將軍興師動眾,獲罪者,孔丘也!」
原來顏回在路上遇見了一位遠房親戚,二人說了半天話,耽誤了趕路。顏回的這位
親戚在匡城附近的寧武子府中做事,當顏回臨近匡城時,聽說夫子被誤認為是當年洗劫
匡城的陽虎而被圍在客店裡,便急忙趕往寧府,說明原委,求寧武子幫助解圍。寧武子
與顏回來到匡城,找到簡子,說明被困者並非陽虎,而是魯國的大聖人孔仲尼。恰在此
時,店內孔子正在彈劍高歌,眾弟子齊聲相和,簡子方信以為真。
一場誤會解除了,簡子就在客店內設宴為孔子師徒壓驚賠罪。賓主頻頻舉杯,氣氛
十分融洽,情同故舊重逢。孔子見眾弟子俱已到齊,很是喜悅,風趣地對顏回說:「回
呀,爾一直未歸,為師真擔心汝做了匡人刀下之鬼,再也不能相見了!......」
顏回彬彬有禮地說:「恩師健在,大事未成,弟子何敢離去!」
顏回的一句話,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宴罷之後,簡子帶領兵丁親自護送孔子師徒出匡境。
常言道,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走運招老雕。孔夫子這一步的時運真是不佳,一步
一座窟窿橋。這也許是上天的有意安排,以此來考驗和鍛煉他的意志、道德和情操。孔
子師徒離開匡城,行不到兩日,便又在蒲鄉(今河南省長垣縣境內)受阻。蒲鄉也是衛
國的土地,這裡住著一位叫公叔戌的貴族。這公叔戌是太子蒯瞶的心腹,原也在朝中做
事。大概衛靈公怕太子的勢力太大,便將公叔戌外放到蒲鄉來。這時公叔戌正以蒲鄉為
根據地招兵買馬,擴大勢力,準備配合蒯瞶除掉南子,奪取君位,所以整個蒲城戒備森
嚴。孔子一行來到城下,守卒嚴加盤查,不准進城,雙方發生了沖突,以至械鬥廝殺起
來。公叔戌在城樓上觀戰,他認識孔子並熟知其人。他懷疑孔子此番來蒲鄉,或做衛靈
公的奸細,探聽虛實;或做衛靈公的說客,規勸他放棄反叛邪念。他擔心孔子德高望重,
眾弟子文武兼備,若站到國君一邊,對他們是很大的威脅,因而打算或消滅於城下,或
驅逐出衛境。
眼前的形勢與匡城不同,孔門弟子中除了子路、冉求兩個武功高強的外,又多了一
個公良孺。這公良孺不僅有禮貌,講道德,而且武藝高強,有萬夫不當之勇。他的一把
長劍使得風車兒似的,沖入亂陣,如虎入羊群。子路有公良孺相助,如虎添翼,那蒲鄉
兵勇豈是這兩位虎將的對手,不久便被殺得屍橫血流,人仰馬翻,抱頭鼠竄。公叔戌見
狀,忙下城施禮請罪,將孔子師徒迎入城中,設盛宴款待,並要求孔子與之歃血訂盟:
不再回帝丘去。孔子既從衛國出走,自然再無返回之意,便爽快地答應了。
就在蘧伯玉視察地方政績,孔子師徒被圍於匡,受阻於蒲時,衛宮室發生了內亂,
爆發了小小的火山:太子蒯瞶殺母未成而出奔。
內亂是由衛靈公夫人南子引起的。
南子本為宋女,長得秀容窈窕,如花似玉,和公子朝被稱為宋宮的一對美人。惺惺
惜惺惺,美人愛美人,一對情人就這樣傾心相愛著,但因是同族,便只能私通而不能成
婚。後來南子出嫁到了衛國,做了衛靈公的第一夫人。怎奈衛靈公一個糟老頭子,一堆
肉,一個圓葫蘆,確實無啥可愛的,南子便經常借口回宋國探親,與公子朝幽會。俗話
說,雞蛋沒有縫能孵化出小雞,更何況這樣的男女艷事,豈能長久隱瞞?衛靈公發覺後,
礙於國君體面,不好聲張,但又嚥不下這口綠湯,便不再讓南子回國。這時南子已經有
了兒子,取名蒯瞶。衛靈公哪管他究竟是誰的兒子,便將蒯瞶立為世子,以後好繼承王
位。南子雖然是將做太后的人了,但仍慾火甚旺,舊情纏綿。他見靈公不讓自己回國,
便在宮中大鬧了幾場,只鬧得偌大的衛宮天昏地暗,雞犬不寧。靈公萬般無奈只好讓步,
定期將公子朝請來,以商談國事為名,留在宮中,任他們重溫舊情,而自己則面對綠湯
唉聲歎氣。
丑聞傳遍朝野,百姓編成歌謠譏諷宮廷的淫亂。歌曰:「國君做媒人,姐弟共繡枕,
郎舅爭衾溫,立國靠誰人。」朝中大臣多半明哲保身,不肯過問。只有幾名賢明的大夫,
如史魚、蘧伯玉等,不忍心見國政腐敗,欲面見靈公進諫。但礙於君臣名分,不便明說,
況且此事又是靈公為主,更不好開口。幾個人商量之後,便想法讓世子蒯瞶知道。世子
此時年齡雖小,但已頗曉世事,聞聽此事,羞辱難支。他欲面見靈公,力加勸阻。史魚
急忙阻止說:「世子不可操之過急,主公乃不得已而為之。公子朝如不再來衛,此恥雪
矣。」
「史大夫之言何意?」
「臣有一計,可使公子朝不再來衛。」史魚沉思著說道。
蒯瞶忙問何計。史魚有意激他,說道:「此計專為世子著想,不知世子肯為否?」
「為國雪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有何不肯?」
「如所行不秘,被夫人知曉,臣一家性命不足慮,世子將危矣!」
「我為世子,將統千乘之國,何懼夫人哉!大夫但說無妨。」
史魚擯退眾人,附耳低聲,如此這般地說了半天。蒯瞶聽後連連點頭稱是,盛讚
「此計甚妙」!
不久,靈公又請來了公子朝。待到日落西山,靈公親自執燈將公子朝送入後宮內室。
南子已經梳妝打扮得如出水芙蓉一般,站在宮門外迎候。靈公咬緊牙關,喘口粗氣,不
好發作。待公子朝與南子攜手進入內室,靈公長歎一聲,不顧宮僕在旁,跌坐在台階級
上長泣。一位老年宮僕扶起靈公向外走去,靈公回頭看看,內室已溶進黑乎乎的長夜之
中......
靈公在外室呆坐著,雖然久已成習,但心中也像針扎油煎一樣難受。他瞪著兩只噴
射嫉火的眼睛,不時地向黑洞洞的內室張望。就這樣煎熬了一宵,直到東方發白,方才
依著幾案昏昏欲睡。待到早朝時,文武兩列,正欲議事,只見世子一手提寶劍,一手抓
著宋公子朝踉蹌奔來。眾位大臣見狀,相互對視,不敢出聲,但俱都心照不宣,暗暗高
興。
靈公這時卻坐不住了,他的心情十分複雜,真是又驚又喜。驚的是世子竟然捉到了
其母的情人,如果在朝堂之上張揚,自己這國君的臉面往哪兒擱?喜的是這樣以來,公
子朝再也不敢來了。儘管如此,他心裡還是埋怨蒯瞶,你這做兒子的怎麼倒管起母親的
私事來了呢?連我都睜著一只眼,閉著一只眼,強嚥下了這口氣,你何必如此多事呢?
雖然是為了父親,但萬不該將他帶到朝堂中來!這公子朝該如何發落才好呢?靈公不由
得口中期期艾艾起來:「這,這個......這個......」
蒯瞶雙手捧起寶劍,跪地說道:「兒臣從內室捉到一名刺客,請父王發落!」
靈公一聽,長長噓了一口涼氣,心中好似一塊石頭落地。眾位大臣十分吃驚,世子
將公子朝作為刺客捉到朝堂,無不暗暗佩服他的智慧。只見公子朝身披一件長袍,趿拉
著足屐,一只手提拎著襯褲,髮結未挽,亂蓬蓬的頭髮散落著,這哪裡是什麼刺客,分
明是從被窩裡拖出來的。幾個大臣禁不住掩口竊笑。公子朝雖然衣衫凌亂,但面無懼色。
他一邊整系衣帶,一邊傲然四顧。眾宮衛一聲唬哨,公子朝方才急忙低頭。蒯瞶斷喝一
聲道:「刺客跪下!」
靈公問道:「我兒於何處捉拿的刺客?」
「兒臣清晨內宮問安,只見一人手持利刃立於父王床前。兒臣身後撲上前去,將其
捉住,原來竟是宋之大夫,不知其為何圖謀刺殺父王。待兒臣細看時,父王並不在內宮,
就將其押來聽候父王發落。」
靈公早已明白了兒子的用意,心中反而為難。公子朝是宋國人,是自己請來的「貴
客」。他與夫人私通,是自己默許的,朝堂上審問,豈不是自尋難堪!蒯瞶絕不會想出
這個主意,定是有人謀劃。如不審理,情理上不通。怎麼辦?靈公左右為難,不由得茫
然四顧。史魚猜透了靈公的心思,上前奏道:「公子朝乃宋之大夫,臣想其不至於謀殺
我王。但持利刃出入內宮,違犯宮禁。主公應逐其出境,永不得再來衛國!」
靈公大喜,認為此法最妙,連忙准奏,將公子朝趕出衛國,永不准再來。
再說南子心中怨恨兒子蒯瞶破壞了自己的好事,慾火難以熄滅,靈公雖百般溫存,
無奈一個糟老頭子令其生厭,無甚樂趣,感情上總覺空虛。恰在這時,南子偶見彌子瑕
生得眉清目秀,一見鐘情,便又勾搭起來。靈公生來懼內,也只好眼睜睜看著彌子瑕頂
了自己的窩。彌子瑕乘機讓南子為自己謀得了重臣之位,暢通內宮,演出了「分桃而食」
的丑劇。
靈公內懼南子,外寵彌子瑕,政權旁落,國勢衰微。
世子蒯瞶自從計逐公子朝以後,滿以為母親會收斂自己放蕩的行為,不料半路卻又
竄出了個彌子瑕。此時史魚重病在身,不能上朝,蒯瞶便去府上拜訪,請史魚出謀劃策。
史魚喘息著說道:「為臣病入膏肓,生命垂危,不能助世子雪恥矣。魯之孔仲尼,乃當
今聖人,世子可前往討教。」
蒯瞶沉吟片刻,搖頭歎息道,「此乃家丑,豈可外揚!孔子既為聖人,更加避諱宮
廷艷事。求大夫賜教於瞶。」
「臣未能諫君重用蘧伯玉而削彌子瑕,實不忠也。臣乃登臨泉台之人,想來必無機
緣再諫大王,只好待臣以屍諫君吧!」
史魚無神的雙眼流出了兩滴混濁的淚水。
蒯瞶見狀不忍心再問下去,便起身告辭了。
就在這天夜裡,史魚與世長辭了,文武百官無不前往祭奠。靈公令世子前往吊唁,
史魚的兒子不讓蒯瞶進府,說道:「家嚴遺囑,定要請大王親自來吊,以償生前對世子
的許諾。」
蒯瞶會意,返回宮廷奏明靈公。
靈公聽後,捻著胡須思忖,國君往吊臣子,不合祖祭。史魚大夫本為先朝重臣,深
明禮制,臨終既有如此遺囑,其中必有奧妙。他一生忠君為國,莫不是讓我借機昭示天
下愛才舉賢之心?史魚死後尚為孤著想,真乃忠臣也!想到此,靈公便令擺駕往吊史魚。
史魚的兒子聽說國君駕臨,重孝迎到大門之外,施禮謝主隆恩。靈公進入靈堂,見
史魚的屍體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之上,並未裝棺入殮,不覺怒發沖冠,責問道:「此乃欺
君之罪,禍及九族,爾知罪否?」
史魚之子撲通一聲跪倒,哭泣道:「家嚴留下遺言,不准裝殮!」
靈公怒氣未消,拂袖轉身,就要離去。史魚之子跪行攔住去路,苦訴道:「常言道,
事出必有因。國君不願聽聽這內中的緣故嗎?」
靈公不覺停步說道:「快快講來!」
「家嚴屢奏主公,免削彌子瑕之職,國可昌盛,家可安寧。主公不納家嚴之諫,家
嚴自覺愧對國人,便行屍諫。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主公聖明,
如若降削彌子瑕之職,臣即刻裝殮。如若屍諫不成,為臣一家大小願與家嚴黃泉相見。」
史魚之子說罷伏地不起。
靈公聽後,頓感淒然,一絲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又見史魚之子哭得悲痛欲絕,淚人
一般,自己不免也灑下幾滴同情的淚水。靈公暗想,我何嘗不想降削彌子瑕呢?只是沒
有抓住真正的把柄。彌子瑕與夫人私通,豈能明言?現在降削彌子瑕之職,恐怕只有讓
去世的史魚承擔責任了。看來他是願意為我分擔責任的,不然的話,何以要行屍諫呢?
靈公想到此,扶起了史魚之子,說道:「速將史愛卿裝殮入棺,愛卿所奏,孤一切皆准!」
後來孔子聞知史魚屍諫靈公的事,曾稱讚說:「剛直不屈的史魚,政治清明如同箭
一樣直,政治黑暗亦同箭一樣直!」
如果簡單地用「懼內」來解釋衛靈公對南子的態度,那是不公正的,南子是宋國人,
宋的保護國是強大的晉國,晉國與衛國比鄰,時刻都在虎視耽耽地盯著衛國的版圖。衛
國正同齊國交好,但也決不想得罪晉國。衛靈公選擇南子,寵愛南子,甚至默許她的一
些放蕩行為,固然因為她長得絕世無雙,著實討人喜歡,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那
就是萬一衛晉發生爭端,宋國可以出面斡旋。這叫做忍辱負重,或者說,他是怕小不忍
而亂大謀呀。他的苦衷,他的策略,一般人並不理解,因而譏笑他;世子蒯瞶也不理解,
因而嫌他窩囊並進而恨他。
衛靈公雖以彌子瑕「文無安邦之策,武無定國之力」為由,降削了彌子瑕的官職,
減掉俸粟五百石,並「今後非宣不得入宮!」但對夫人南子卻恩寵有加。南子日夜思念
彌子瑕,不覺染病在身。南子的病情日見加重,她似乎在自責,在懺悔,把對公子朝和
彌子瑕的愛全都集中到了靈公的身上,以千般的溫存,萬般的春潮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將一般女人難以具備的調撥風情、招雲弄雨的技藝和解數全都施向了靈公,只弄得靈公
受寵若驚,神魂顛倒,言聽而計從。於是,靈公開始疏遠蒯瞶,常常斥責他的不孝與無
知,雞蛋裡挑骨頭似地挑剔他的過失,廢世子而另立的念頭迅速形成。這自然都是南子
耳邊枕畔的功力。政治鬥爭常常是十分敏感的,這一切,蒯瞶察覺得毫爽無差,於是他
決定先發制人,除掉南子--這個家與國的禍根,否則,他將不僅世子、君位難保,恐
怕連頭顱性命也難保全。他不像父親那樣優柔寡斷,一經決定,便立即行動,刻不容緩。
蒯瞶派心腹遍訪衛國,雇來了一位訓練有素的刺客。此人名戲陽速,生得小巧玲瓏,
眉清目秀,一身商賈打扮,頗似一名文弱書生,或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公子哥。若不
是經過反覆實際考察,蒯瞶無論如何也難相信,面前這位英俏的少年竟會是位行刺的老
手。戲陽速頭腦機敏,雙目有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他腿腳
靈便,身輕如燕,手眼心步,配合協調,所有輕短利刃,在他手中,無不像大姑娘手中
的繡花針那樣飛走生花。他講義氣,重感情,嫉惡如仇,欲殺盡天下不平事,為朋友和
主子肯兩肋插刀。蒯瞶先曉以大義,讓戲陽速明了此行乃為民除害,為國立功,是保江
山社稷的壯舉。然後饋以重金,並答應事成之後,高官任做,榮華任享。
第二天一早,蒯瞶將一裝璜精緻的小匣子遞給戲陽速說:
「此匣中裝有獻給南子夫人之重禮,你需小心侍候!」
戲陽速仍作巨商大賈裝束,衣著十分考究,舉止殷勤有禮。一切準備停當,蒯瞶帶
戲陽速來到南子宮中,滿面春風地對南子說:「啟奏母后,兒臣新得了一件稀世之寶,
特來孝敬娘親。」
近來南子很少見蒯瞶這樣畢恭畢敬,和顏悅色地對自己說話,心裡十分高興。她想,
畢竟是自己母子,親生的骨肉,過去的一切似乎都不應該發生,一句「娘親」喊得她心
裡酸楚楚的,她甚至悔恨不該在靈公面前說蒯瞶的壞話,更不該勸靈公廢世子而另立-
-女人的心腸總是軟的。
「何種寶物,竟把我兒喜到如此程度?」南子眉開眼笑地問。
蒯瞶命令戲陽速說:「快將寶物獻上!」
進得宮來,戲陽速便雙手捧匣,雙膝跪地,使勁地低垂著頭。這大約是小民百姓見
皇後的禮節和規矩。聽蒯瞶命令獻寶,戲陽速急忙膝行而前,將精緻的小匣雙手捧與南
子,但仍死死地低垂著頭。
南子接過匣子打開一看,原來是一顆碩大晶瑩的明珠。
「果然是稀世之寶!」南子驚喜地說,「難得我兒的一片孝心......」
就在他們母子談話的剎那間,戲陽速偷偷瞥了南子一眼,這罪惡的一瞥呀,便釀成
了大禍,不然的話,公元前497年以後的衛國歷史或許不是現在這個演法,這個寫法。卻
說戲陽速偷偷瞥了南子一眼,只見她體段勻稱,削肩蜂腰;臉蛋漂亮,蠶眉鳳眼,膽鼻
櫻口,貝齒朱唇;肌膚如凝脂,體態似生風,明眸若秋波......這樣的美人,天上難找,
地上難尋,莫說親一口,抱一下,共枕一宵,即使是瞥一眼也終生足矣。這樣的美人莫
說不能刺殺,簡直應該青春永存!若自己刀起人亡,豈不獲罪於天,留罵名於後世嗎?......
戲陽速正在心醉神馳地想著,他不忍心殺害南子,不肯毀壞這美麗的花朵。蒯瞶在
一旁心急如焚,一邊與南子說話應酬,一邊乾咳了幾聲,催戲陽速趕快下手。戲陽速如
夢初醒,傻愣愣地跪在那裡,一時竟不知所措。他心慌意亂,身顫手抖,正欲爬起來逃
跑,忽聽「噹啷」一聲,明晃晃的匕首落到了地上......
宮衛一擁而上,將戲陽速捺倒在地。南子厲聲喝道:「爾為何人,竟敢身藏利刃入
宮?」
戲陽速鎮靜地回答道:「我乃珠寶商賈,世子買明珠一枚,讓我隨其進宮來獻......」
蒯瞶繃緊的神經略感松弛,戲陽速果然講義氣,臨危不懼,刀按到脖子上卻為他隱
瞞了事實的真相,心中無限感激。
南子追問道:「既進宮獻寶,為何暗藏兵器?」
戲陽速不慌不忙地回答說:「匕首乃珠寶商隨身攜帶之物,以防不測。只是世子獻
寶心切,催逼太緊,忘記取出,觸犯宮禁,甘受斧鉞。」
蒯瞶一邊贊賞戲陽速的勇敢無畏,一邊埋怨他不該與南子囉嗦,趕快逃命要緊!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南子與蒯瞶都辨得出,這是靈公回宮的腳步
聲。蒯瞶心慌意亂了,他心裡清楚編造的謊言瞞得過南子,怎麼能瞞得過父王呢?他怨
戲陽速與南子囉嗦,喪失了時間,在這種時刻,時間就是生命!他想著轉身逃跑,與迎
門而進的靈公撞了個滿懷。
靈公喝問道:「何事如此狼狽?」
南子上前扯住蒯瞶的袍襟。
蒯瞶回身以劍割斷袍襟,奪路倉皇而逃。
其實,南子也不是好哄瞞的,她是在等待時間,等待時機,一見靈公歸來,便像受
了委屈的孩子見了娘,災難中的人們碰到了救星似地大哭大叫起來:「世,世子殺我,
求主公為妾做主!」說著將蒯瞶的袍襟遞給了靈公,這便是鐵的證據!
然後昏倒在靈公的懷裡。
地上跪著從容自若的戲陽速,他的旁邊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靈公什麼都明白了,
他大吼一聲:「來人呀!」
武士們一擁而上,欲剁翻戲陽速。南子掙扎著站起身,擺擺手制止道:「別,別傷
害他,留著他有用......」有什麼用呢?只有南子自己知道。也許她要從戲陽速口中弄清
事實的真相,也許她看中了戲陽速瀟灑的風度,臨危不懼的神態,英俊漂亮的臉蛋,又
一見鐘情了。當戲陽速講清不忍傷害她,不肯毀壞這美麗的花朵時,該會是怎樣的情景
和結果呢?
靈公氣得掀翻了桌子,大叫道:「捉拿逆子!......」
衛靈公並未捉到「逆子」,蒯瞶先是逃到了宋國,後又奔到了晉國,投靠了趙簡子,
與陽虎結為手足之好,為衛國內亂埋下了種子。有朝一日,蒯瞶勢必在趙簡子的大力支
持下返衛奪取君權,這是後話。
話說孔子師徒一行在蒲鄉與公叔戌歃血訂盟:此番離開衛國,不再返回帝丘。之後,
公叔戌下令打開東門,讓孔子師徒出城,並親自送到東門外揖別。孔子師徒一行十數人
離開蒲鄉向陳國進發,行了大約有半天的路程,忽聽後邊有人高喊:「孔夫子請留步!」
孔子心中一愣,莫非公叔戌聽了他人唆使,又變了卦,前來追殺?但聽那喊聲,倒
是挺親切的,不像懷有惡意。子路、冉求、公良孺等幾員虎將聞聲也都警覺起來,虎目
圓睜,右手緊緊握住劍的把柄,做好廝殺格鬥的準備。孔子駐足往觀,見一輛馬車風馳
電掣般地駛來。馬車來到近前煞住,車上跳下一員彪形大漢,向孔子深施一禮說:「奉
蘧伯玉大夫之命前來下書,請夫子一行返回帝丘!」大漢說著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孔子
一封信。孔子接信看時,正是蘧伯玉大夫親書。大意是說,宮廷之波業已平息,由史魚
大夫屍諫,衛靈公降削了彌子瑕之職,蔬遠了這個不學無術的小白臉。衛靈公說,前次
沒有重用夫子,都因聽了彌子瑕的讒言,是他的過失,很是痛心。信中蘧伯玉要求孔子
「念往日手足之情,重返帝丘,共謀大業,一展夫子宏圖!」孔子讀完了信,深受感動,
眼圈濕潤,為「展宏圖」,下令弟子們返回帝丘。
原來蘧伯玉接受孔子的建議,以外出視察為名,暫避宮廷內亂。他聽到蒯瞶逃宋,
風波平息的消息之後,星夜趕回,面奏靈公,然後派三路信使分頭追尋。
子貢說:「夫子已與公叔戌訂盟,發誓不回衛都。如今回去,豈不是背信棄義嗎?」
顏回反駁說:「賜兄此言差矣,公叔戌犯上作亂,是為不仁;迫使夫子訂盟,是為
不義。背棄這不仁不義之盟,有何不好?」
「回之言極是,不仁不義之盟理當背棄,神靈決無怪罪為師之理!」
衛靈公率領文武百官擺駕郊迎孔子,這是只有迎接諸侯才用的隆重禮節。孔子老遠
就下了車,正衣冠,撣灰塵,率領弟子們拜伏在地說:「孔丘何德何能,敢勞國君郊迎!」
矮矮胖胖的衛靈公急忙「滾」上前去,雙手扶起孔子說:「簡慢了大賢乃寡人之過
也!」然後回頭吩咐內侍:「設盛宴,寡人與夫子洗塵......」
為歡迎孔子重返衛都,靈公舉行了盛大的國宴。
孔子師徒這一次返回衛都,住在蘧伯玉家裡。從衛宮回來,弟子們自有一番祝賀。
子貢說:「夫子之才終有用武之地,實在是可喜可賀!」
「是呀,」孔子十分激動地說,「為人臣者,最大的苦惱莫過於不遇明君。如今衛
君如此敬重於我,我等當奮發有為,以報知遇之恩!」
蘧伯玉寫信邀請孔子返衛時,心情迫切,言詞激切,所以一下便打動了孔子。然而
他對衛國,對靈公並不抱多大幻想,「一展夫子宏圖」,談何容易呀!在這歡呼喜悅的
時刻,他就在擔心將來會怎樣對不起這位老朋友,使他失望,貽誤了他的業績與前程,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國君,也是最了解這位老朋友的呀!所以當孔子師徒興奮異常,乃至
有點亢奮時,他卻坐在一邊默默不語。
大凡過分拘泥於禮的人,往往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都重要。衛靈公郊迎孔子,又盛設
國宴為之洗塵,便使孔子受寵若驚,決心肝腦塗地以報靈公知遇之恩,所以當靈公問孔
子可否興兵伐蒲時,孔子便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公叔戌乃衛之大患,亂臣賊子,人人
得以誅之!」
衛靈公點點頭說:「或曰,蒲乃衛防御晉、楚之屏障,出兵伐蒲,自毀屏障也。」
「啟奏國君,」孔子說,「為國為君,蒲之男有捐軀之志,蒲之女有衛家之心,皆
不願隨賊叛亂。討伐逆賊,喚起男女,乃加固屏障也!」
「唔,唔,夫子言之有理!......」
衛靈公倒是常召孔子進宮,但除開始問過伐蒲之事,並毫無下文外,很少談及國政。
孔子畢竟是客居異國,不能像對魯君那樣犯顏直諫。忽一日,靈公很客氣地對孔子說:
「寡人欲借重夫子,又患夫子為事務纏身,寡人不得隨時請教。朝中現缺兩員師士,寡
人欲借重夫子的兩位門生,想夫子不會推辭。」
孔子說:「孔丘並非飽學之士,弟子亦皆才疏學淺,恐難勝任。」
「夫子何必過謙。」靈公說,「夫子門生,皆忠義飽學之士,寡人只恨不能盡用其
才耳。」
從此,子路、子貢、子羔等便在衛國做官了。
冬去春來,歲月蹉跎,孔子在衛國的境遇終未改變,衛靈公對他一直是敬而不用,
他依然作為客卿,拿著兩千石的俸粟,整日陪靈公聊天,解悶,狩獵,出游。原來,祭
父母者,並非為了父母,而是自己為了博得一個「孝」名;敬天地者,並非為了鬼神,
而是為了天地賜福與他。直到這時,孔子才恍然大悟,衛靈公郊迎,盛設國宴為之洗塵,
並非為了敬慕他,而是為了弄一個「敬賢」之名,以欺騙國人。自己不過是做了衛靈公
的化妝師,給他臉上貼著「思賢」、「愛賢」之金。或者說做了一塊招牌,正在給衛靈
公裝璜和炫耀門面。敬而不用,沽名釣譽而已,於是孔子萌發了離去的念頭。
盛夏的一個上午,空氣潮濕,天氣悶熱,樹梢一動不動,天地之間沒有一絲風,人
坐在屋子裡就像裝在蒸籠裡,孔子一人獨坐在室內無所事事,他想讀書,但讀不下去,
只覺得周圍的空氣已經凝滯,不再流動,令人窒息、憋悶;他順手拿過身邊的石磬擊了
起來,他要發洩一腔悶氣,讓石磬之聲攪動這凝滯的空氣,攪起一絲風,一點生氣和活
力。石磬的音色原是渾厚、雄壯的,然而孔子此時所擊出的聲音卻是深沉、郁悶的。恰
在這時,有一個挑草筐的漢子從門前經過。他聞聽室內的磬聲不同凡響,便放下擔子駐
足諦聽。等到一曲終了之後,挑草筐的人歎息著說:「有心思呀,此擊磬之人!」過了
一會兒,他又評論說:「從抑而不揚之聲聽來,擊磬者見識狹小而鄙俗。他彷彿在埋怨
無人了解自己,無人了解便獨善其身,何必哀怨?猶如過河,水深則脫衣而過,水淺則
提裳而涉。」
挑草筐的人雖是自言自語,但聲音卻很大,彷彿有意在規勸室內的擊磬者。一牆之
隔,這話孔子聽得真真切切,不禁脫口歎道:「很堅決呀,無法說服於他!」他彷彿是
在說給牆外那挑筐者聽,但更多的卻是在評價自己。他的確是很固執,沒有辦法說服自
己,沒有力量改變自己的觀點。
轉眼來到了秋天,天高雲淡,北雁南飛。秋天是一個醉漢,他四肢無力,渾身疲憊,
步履蹣跚,語言支吾,滿嘴夢囈,令人生厭,連他走過之後所留下的那行歪歪斜斜的腳
印,都讓人心煩。秋天是一個病婦,她面黃肌瘦,這是枯萎的大地和浮動的殘雲;她一
陣陣呻吟,不斷地哀號,這是淒厲的秋風和悲泣的蟲鳴;她渾身瑟瑟發抖,連一層層的
老皮也被抖了下來,這是搖晃的枯枝和飄落的敗葉。
公元前496年夏歷八月廿七日,一大早孔子便帶領弟子們到帝丘郊外一片樹林去漫遊。
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它雖像一個圓圓的大火球,但卻十分蒼涼,像一個尚未睡醒的老
叟,揉著惺忪的眼睛,挪動著艱難的步履。秋風蕭瑟,秋葉飄飛,一群群烏鴉集聚在光
禿禿的樹枝上呱呱地叫著,令人不寒而慄。腳下是厚厚的落葉,踏在上邊彷彿踏著逝去
的生命,流失的年華。前邊來到一個奇異的地方:中間是一棵蒼老的柏樹,樹幹高可數
丈,粗三、四抱;樹皮粗糙如鱗,像一張飽經風霜的老人的臉,記載著也在敘說著歷史
的風風雨雨;仰望樹冠,枝杈多已枯死,只有為數不多的幾片綠葉在告訴人們,它還活
著。這株老柏樹方圓數十步,一律是年輕或年幼的柏樹,無一株雜樹。這些年輕或年幼
的柏樹,或粗或細,或高或矮,但一律是枝葉繁茂,蓊鬱蒼翠,樹幹挺拔,勃勃向上,
充滿了無限的生機和活力。
孔子來到老柏樹下站住,仰望著樹冠,撫摸著樹幹,心中百感交集。多麼高大、粗
壯的柏樹呀,它巍然屹立,直刺藍天,在這片並不算古老的樹林裡,它堪稱為鶴立雞群,
超凡脫俗。它本該充做廟宇、殿堂的棟樑,但卻因生不逢時,或不遇明主而默默地枯老
在這荒郊野坡裡,等待著死亡、腐爛,化為灰燼,這是多麼可惜呀,它又是多麼不幸和
悲哀呀!孔子圍繞著這棵老柏樹踱步,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心似刀絞,兩顆晶瑩的老
淚在眼眶裡團團轉。然而,當他把視野放開,望著那無數株生機勃勃,蒸蒸日上的年輕
和年幼的柏樹時,不覺臉上的肌肉松弛,眼眶中的淚水消失,心中感到無限的溫暖和欣
慰!毫無疑問,這無數株年輕或年幼的柏樹,俱都是這株即將枯死的老柏樹的子孫和弟
子,是老柏樹孳生了它們,繁衍了它們,滋養了它們,使它們得以爭風奪日,茁壯成長。
這株老柏樹或許要枯死、腐爛在這裡,化為灰燼溶於這塊土地,不為世人所知,但它的
子孫和弟子卻定會充做棟樑之材,使這座人類的大廈永不坍塌。老柏樹能夠如此,它就
該心滿意足了!至於人們是否知道它,這片樹林是否記住它,這塊土地是否懷念它,都
是無關緊要的。
「請夫子上坐,受弟子們一拜!」顏回過來攙扶孔子,老柏樹下已經擺好了一領小
席。
孔子不解地問:「回啊,爾欲何為?」
顏回說:「今日乃夫子千秋,弟子怎敢忘記!」說話間,弟子們已七手八腳地在孔
子的面前擺出了酒肉和十個活鮮的大桃子,然後顏回和子路率領大家一起跪倒在地,向
夫子磕頭拜壽!
孔子忙說:「都快快請起,不必如此!」
今天是孔子的五十六歲壽誕之日,他怕蘧伯玉為其慶壽,驚擾了主人,便一大早帶
領弟子們出城郊遊。不料細心的顏回卻早有準備、壽酒、壽桃、壽糕,還有夫子最喜歡
吃的幾樣菜餚,一應慶壽的物品、器具準備得完完全全,並全都帶到了樹林來,這怎能
不令夫子無限快慰和心花怒放呢?
弟子們磕完了頭,拜完了壽,眾星捧月似地將夫子圍了起來,或說,或笑,或敬酒,
但草地上卻還跪著兩個人不肯起來,其中一個是子貢,另一個大家全都不認識。
原來子貢自在衛國做官之後,衛靈公看中了他的辯才,便常派他出使各國,辦理外
交大事。前不久出使魯國,今日是為了給夫子慶壽而星夜趕回來的。跪著的另一個青年
叫樊遲,他一身農民打扮,憨厚樸實,無多言多語,見人便羞得滿臉通紅。這次子貢去
魯國,碰上樊遲在到處拜師求學。子貢見他雖十分靦腆,但卻很聰慧,便自做主張,冒
昧地領來了。子貢與樊遲先到蘧伯玉家,又找到了這郊外樹林。等他們來到老柏樹前,
適逢同學們為夫子拜壽,子貢二話沒說,拉著樊遲跪倒便磕頭,一則為夫子慶壽,二則
為樊遲拜師,三則為請冒昧之罪,所以一直未起。
孔子忙將樊遲扶起,問道:「樊遲啊,爾欲何學?」
「嗯......」樊遲囁嚅著說,「遲欲學種五谷。」
孔子說:「學種五谷,孔丘不若老農。」
「那就學種蔬菜。」
「學種蔬菜,孔丘不如老圃。」
「那......」樊遲茫然地盯著孔子,「夫子能教遲何種學問呢?」
孔子耐心地說:「樊遲啊,君子需樹雄心,立壯志。在上者好禮,民莫不尊服;在
上者誠信,民莫不以誠相待。若能如是,四方之民皆攜兒負女歸附之,何需自己耕種呢?」
樊遲連連點頭說:「弟子學禮,學信。」
孔子客居衛國,一直懷念著祖國,所以見了子貢,就忙打聽魯國的情況。子貢告訴
夫子,魯國依然是,三分公室,權歸季氏。只是定公與季桓子更加荒於酒色,無人理政,
朝野上下四分五裂,不堪一擊。所以齊國的田常奏請齊景公批准,正欲興師伐魯,據說
先頭部隊已經到達了齊魯邊境。
這田常孔子是熟悉的,早在二十年前他在齊國時,田常就與齊景公鬧獨立性,施惠
於民,早有取齊侯而代之的念頭。對此,齊景公似乎有所察覺,所以當孔子回答齊景公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時,齊景公十分贊賞地說:「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
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如今齊景公年老,晏嬰早死,黎鉏無能,
田常羽毛豐滿,他適合齊景公的口味,以對外用兵為名擴大實力,擴大影響,控制軍權,
以便進而奪取君位。孔子聞聽田常伐魯,焦慮不安,早把壽誕之喜拋到了九霄雲外,站
起身來,背著雙手,在草地上踱來踱去。顏回看出了夫子的心思,問道:「夫子欲救魯
嗎?」
孔子停住腳步說道:「知丘心者,回也!魯乃我父母之邦,廬墓在此,宗廟在此,
田常伐魯,豈能坐視而不救?......」
司馬牛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救魯?就憑我們這幾個人?......」
子路說:「衛靈公若肯借兵,由將率師往救之!」
孔子說:「吾欲屈節於田常,派一舌辯之士適齊,陳說利害,阻田常伐魯。」
弟子們異口同聲地說:「唯子貢堪當此任!」
孔子說:「是呀,當仁不讓於師,賜何不辛苦一趟呢?」
子貢堅決地表示說:「賜願往見田常!」
子貢辭別了夫子與眾同學,駕車來到齊都臨淄,請見田常。田常忙出府迎接,讓入
客室,分賓主坐定。田常早料到了子貢的來意,八字眉豎了豎,搶先說道:「子貢先生
不辭辛勞,遠道而來,莫非欲阻我伐魯嗎?」
子貢聞言,仰天哈哈大笑,只笑得田常吃驚不小,忙問道:「先生為何發笑?」
子貢拭了拭兩眼笑出的淚水說:「賜笑將軍危在旦夕,卻全然不知。如此以往,大
事何成?」
田常見子貢說得蹊蹺,很感莫名其妙,忙湊上前去,躬身俯首問道:「先生何出此
言,請明教我!」
子貢沉吟著說道:「賜隨孔夫子去魯多年,魯事與賜何干?
今長途跋涉,專為將軍運籌而來。」
「先生教誨之恩,常當永誌不忘!」田常解除了戒心,微笑著,笑得兩眼都瞇成了
一道縫。
子貢說:「據賜愚見,收功於魯實難,伐吳圖功較易。」
田常問道:「何以見得?」
子貢回答說:「賜嘗聞,憂於內者宜攻強,憂於外者宜攻弱。將軍試想,如今齊對
外用兵,內外何憂?」
田常脫口說道:「憂於內也!」
子貢說:「將軍所見,與賜盡同。將軍三次請封不成,乃大臣不聽令;長期以來,
鮑、晏戰勝以驕主,破國以尊臣,將軍卻無寸功可言。君恩日疏,欲與權臣相爭,豈不
以卵擊石,危在旦夕嗎?」
田常不勝感激地說:「先生所言極是,然而先遣部隊已至齊魯邊境,不可改道,為
之奈何?」
子貢說:「將軍下令緩進,賜請救於吳,乞吳師伐齊以救魯,將軍豈不就可與吳交
戰了嗎?」
田常對子貢的才智佩服得五體投地,對子貢的誠心相助感激得可以性命相報,當夜
設盛宴為子貢洗塵、餞別,以珠寶相贈,結為生死之交。
子貢晝夜兼行,車船俱乘,從臨淄來到吳都姑蘇,入朝見吳王,奏道:「王者不滅
國,霸者無強敵,重鎮千鈞,加銖兩便見傾側移動。目下齊國將伐魯,一戰而勝,與吳
爭霸,臣竊為大王擔憂!」
吳王問道:「既如是,將何如?」
子貢說:「宜速仗義救魯,以撫泗上諸侯,誅暴齊以服晉,此乃大王雄長天下之功
業,豈容錯失良機!名為救魯,實困強齊,智者決無疑義。」
吳王說:「時勢實如子言,無奈吳常困越,宿仇未解;現勾踐養士教民,久有報吳
之心。須待寡人先滅越,然後移兵伐齊以救魯。」
子貢奏道:「越國僻小不及魯,吳國新強盛於齊,而大王今欲捨齊伐越,齊豈不早
滅魯而稱霸中原嗎?大王當以救弱存亡之仁義號召諸侯。若棄強齊而代弱越,不義不勇,
何以顯名當世?臣聞勇者不畏難,仁者不欺弱,智者不失時,義者不絕世。今宜存越示
天下以仁,伐齊救魯示天下以義,威霸晉國示天下以強。天下諸侯正愁無盟主,得聞大
王鋤強救弱之威名必相率來朝。霸業告成,易如反掌耳。如若大王恐越乘隙報仇,臣請
往見越君,令他出兵隨王伐齊,大王可令其充先鋒以立功。此乃借齊兵以削越勢,豈不
上策!敢情大王明察。」
吳王盛讚子貢之計「乃絕妙上策」,當下殷勤接待,饋贈厚禮。子貢在吳不敢耽擱,
辭別吳王從水道赴越,行至中途,捨舟登陸,雇車乘坐,逕到越都,在城外館舍安身。
越王得報,親自駕車出城,到館舍迎候,請子貢上車,親自執鞭駕御,抵達朝門下車,
延請子貢入朝,用上賓之禮接待。賓主坐定,越王問道:「大夫辱臨蠻夷之邦,不知有
何見教?」
子貢將吳欲伐齊救魯,擔心越乘虛而入,以及自己的主張等大略說了一遍。勾踐拱
手說道:「孤因不度法,不量力,與吳為難,受困於會稽,痛入骨髓,日夜焦唇乾舌,
苦思與吳接踵而死。今請大夫告以利害,使孤知所適從。」子貢回答說:「吳王為人猛
暴不仁,臣下難堪,國家疲弊,百姓怨上,大臣內變。伍子胥倚老忠諫,吳王深惡之;
太宰嚭以嫉賢進讒,嬖倖當國,此乃上天假越以報吳之機。王若能發兵以激其伐齊之志,
獻重寶取悅其心,卑辭聽命以尊奉,促成其出兵伐齊,堪稱『屈節以求達』之良謀。若
然伐齊不勝,是越之福;若勝則必驕而移兵臨晉。賜將北行,請見晉君,出全國精銳迎
敵。吳先與齊戰,精卒傷之必多,晉又用重兵迎擊,吳師必弱。王可攻其疲以報仇,事
必有濟。」
勾踐作揖拜謝道:「寡人謹遵教言行事,決不背信!」
子貢臨別諄諄叮囑「以速為貴,遲恐生變,吳若按兵不動,養精蓄銳,專與貴國為
難,後果將不堪設想!......」勾踐唯唯答應,親送子貢出城,鄭重而別。
子貢仍回姑蘇,朝見吳王覆命道:「仰仗大王神威,臣往見勾踐,先揚大王德威,
次曉以利害,說他出兵隨王伐齊。勾踐已應允,即日率兵來朝聽命。」
吳王大喜,盛讚慰勞了子貢一番,回宮設宴為子貢洗塵。
隔了五日,越王派大夫文種率領三千精兵來從征。文種向吳王行三拜九叩大禮,頓
首奏道:「吾主得悉大王將率仁義之師伐齊救魯,盡出國內精銳三千,先遣臣統率來朝
聽令。吾主現在守國,靜候王命以定行止。」
吳王問子貢道:「越王欲隨寡人出征,卿以為如何?」
子貢回答說:「越國盡出精銳以聽命,國內空虛,再命其君棄守從征,與義不合,
當令其留守社稷為是。」
吳王接受了子貢的意見,謝絕勾踐從征。吳國的軍隊自從孫武子訓練以來,行伍整
齊,軍令嚴肅,共有左、右、中三軍。春秋時的軍制,每一萬二千五百人為一軍,吳為
大國,所以有三萬七千五百名兵卒。吳王命左右司馬王孫駱、鱒毅為左右兩軍元帥,伍
子胥為中軍元帥,先於校場上檢閱操練,然後擇吉日出征。
伍子胥奏道:「伐齊師出無名,欲救魯,不如遣使至齊,為太子波求婚,且勸齊侯
不必伐魯。齊侯年邁,國無良相,決不敢違逆大王之意,這樣便可不折一矢而解魯難,
強似興師動眾。」
吳王問左右司馬道:「伐齊,婚齊,何為上策?」
王孫駱回答說:「婚齊為善,臣請至齊乞婚,並勸阻伐魯。若齊侯拒婚不納勸,然
後合吳越之眾討伐,定然戰而勝之!」
子貢只望齊不伐魯,不望吳必伐齊,所以在一旁默默不語。
齊景公已經年邁,宮中只有一愛女少姜,心中雖不忍心遠嫁,只因國中沒有賢相良
將,不敢得罪吳國,只好應允婚事,並命田常收回伐魯之兵。王孫駱歸國覆命,子貢得
悉魯難已解,於是辭別吳王欲行。吳王說:「子說越君出兵助孤出征,現在魯難已解,
吳不伐齊,越師徒勞往返,豈不失信於鄰國?」
子貢說:「吳、晉有仇,大王何不遣越師伐晉,如若取勝,便可取威定霸了。」說
罷,不管吳王依不依,匆匆告辭返回衛國。
子貢回到衛國,將游說齊、吳、越三國的經過詳細地報告了孔子,孔子說:「伐齊
救魯,是為師之意願。疲吳強晉,乃賜多言失信。吳若伐晉不勝,豈不恨你!你的游說
口才,可稱當世無匹;惜乎喜歡多言,言多則必敗,古有明訓,以後當慎言為是。」
吳王親率中軍伐晉,幾乎全軍覆沒,幸虧伍子胥率兵赴援,才得退兵歸國。
話說衛靈公夫人南子久慕孔子大名,只恨無緣相識。孔子既然是無書不讀的聖人,
天下的事情,人間的道理,定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講仁、講義、講禮,莫非他
能驅逐自己心頭的疑雲迷霧,搬掉那塊長久壓在自己心靈上的石頭?興許能呢,於是她
萌發了見孔子、向孔子討教的念頭。一日,靈公正在高興地摟著南子親吻,南子故作嬌
嗔地揪著靈公的胡須說:「往後可不能總守著你廝混,妾也欲學些禮儀,做個青史留名
的女中表率!」
「哈哈......」靈公大笑起來,「表什麼率呀,只要勿與他人私通,嚴守女人貞節,
寡人足矣,美人!」靈公說著用食指刮了一下南子那凝雪砌玉般的小鼻子。
南子撒嬌地說:「嗯--」這個字的發音,她故意扭拐了三個彎,後邊又加上一個
長長的尾音甩腔,「你不讓妾學些禮儀,妾難保舊病復發。」說著她扭著身子「格格」
地笑了起來,並用手不住地胳肢靈公的腋下肋間,靈公癢得前仰後合,連連答應:「好,
好,就依你。」
「何時召孔夫子進宮?明天嗎?」南子迫不及待地問。
「好,明天就明天,你就聽他講講仁義忠恕吧。」靈公痛快地答應了。
南子這才罷手說道:「君子一言出口,駟馬難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靈公討好地將南子攔到了懷裡,用手撮著她的下巴,看
著她高興地微笑,然後二人解衣寬帶,交頸而眠。
靈公年老體衰,經不住南子一陣戲弄,倒頭便睡。南子望著靈公那形如肥豬的身軀,
流著口水的傻相,頓覺黯然傷神,若有所失。她感到自己是世上最不幸,最可憐的女子。
雖說得到了一般女子所享受不到的錦衣美食,過著揮金如土的生活。也領略了一般女子
所不曾領略的一呼百應,萬眾仰慕的優越感,但心中卻總覺得有一種缺了什麼似的空虛
和惆悵。高興時,她會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空虛時,只覺得自己一貧如洗,兩
手空空,就連自己的軀體也屬於別人,只有自己的靈魂才真正屬於自己,還常受摧殘和
踐踏。這時南子正墜入後一種情緒中不能自拔。她想起天下的普通民女都可以在父母、
夫君和子女的慈愛之中盡享天倫之樂,她們的心中總掛念著別人,別人的心中也總有她,
多麼幸福和歡樂啊,她們的心是多麼充實和豐滿啊!可是自己呢?好生生的情侶被拆散,
想愛的人不能愛,整天伴守著蠢豬似的一堆肉,一塊枯木朽株,哪裡談得上有半點愛情
與幸福呢?其實這個糟老頭子也並不愛自己,他不過是將自己當作發洩獸性的工具,當
成可供開心的玩物,當成一朵花,插在花瓶裡,美化環境。明天她要問一問孔聖人,難
道這一切都是合禮的嗎?奇怪的是每當靈公傻裡傻氣地挑逗調情時,自己的眼前便幻化
出一個不知姓名的風流倜儻,英俊貌美,氣宇軒昂的少年郎,他既不是兄長公子朝,也
不是情人彌子瑕。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會感到自己是一個女人,而靈公還真的認為自
己的柔情戀意,桃花春潮是為他而來的呢。哼,傻瓜!世界上的男人統統是傻瓜!但孔
子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他真的偉岸高大,相貌非凡嗎?聖人,什麼叫作聖人呢?她說
不清楚,既然只有孔子才堪稱聖人,那他就一定是神聖的,美妙的,潔淨的,自己不應
該馬馬虎虎地見他,於是她想到了沐浴,要將自己的軀體洗得乾乾淨淨,似乎只有這樣,
才是對聖人的尊敬,才不至於玷污這次會見。想到這裡,南子悄悄爬起身,躡手躡腳地
來到外室,輕聲喚起了兩個侍女,命她們為自己準備沐浴。
兩個侍女揉著惺忪的睡眼,起來服侍南子。她們不明白,明天又不是什麼盛典莊嚴
隆重的日子,夫人怎麼半夜三更的忽然想起了淨身呢?然而她們只能這樣想,不能問,
更不能評說。不一會兒,一切都準備好了,南子步入沐浴的房間,一個侍女手裡托著絲
巾、銅鑒和玉梳,另一個上前要為她解開衣帶。南子淡淡地說:「都出去吧,非喚勿需
進來。」
「是!」兩個侍女應著退了出去。
南子緩慢而仔細地解開衣帶,脫下淡紅色的裳裙,然後費力地解開那件緊箍著上身,
勒出曲線的內衣扣絆。當她那潔白如玉,閃爍著銀輝,富有質感和彈性的膚體裸露出來
的時候,那閃耀的油燈像似突然明亮起來,整個房間頓時增輝。
房間裡瀰漫著蒸騰的熱氣,像一團團仙霧纏繞在南子腰間,她感到飄飄然,熏熏然
了。她撩了一把水,唔,還挺熱。她順手拿起那片碩大的銅鑒,輕輕地拂去上面的水汽,
對著自己一絲不掛的肉體欣賞著。她一會把銅鑒放在自己的近前,仔細地欣賞著自己那
又黑又長的濃發和長長的睫毛,或是一個個的細部。一會把銅鑒放得盡可能遠一些,想
著看自己的芳姿。「啊,多美呀!」她忍俊不住,竟自我陶醉地贊歎起來。她像是要重
新認識自己似的,雙手順著肩頭輕輕地向下撫摸著。突然,她發現那椒紅色的乳峰旁有
一排紫色的牙痕。呸,這個沒出息的老東西,昨夜他在嘴裡含夠了,吸吮夠了,突然像
個吃奶的嬰兒牙癢似的冷不防咬了一口。
就憑我這樣一個潔白、美麗、鮮嫩的軀體,這樣一個花容月貌的妙齡女子,為什麼
要讓一個發禿齒落,色褪力衰,胡須上掛著鼻涕,腮幫上流著口水的七十老翁去踐踏、
蹂躪和玩弄呢?想到此,她心中騰然躥出一股股不可名狀的焦躁氣惱的烈火,「匡啷」
一聲將銅鑒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縱身跳入溫暖的水中。她用力地搓洗著,彷彿要洗淨身
上的污垢,洗去心中的哀怨。
熱乎乎的水像無數雙溫柔的手,輕輕地在撫摸著她的肌膚,溫暖著她那顆冰冷的心,
使她逐漸高興起來。她將整個身子沉入水裡,只讓面部露在水面。水在耳邊、髮際輕輕
地晃動著,她感到十分愜意,像似兒時安臥在母親的懷抱中。她索性把身子靠在板壁上,
啊,水,只有水才是唯一潔淨的世界......
她忘掉了一切不快,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一動不動。
驀地她又想起了就要見面的孔子,有人說他是天上的水精之子,下凡到人間為素王;
有的說他生相七陋,少情寡慾。到底哪一種說法正確,明天見了面就知道了。少情寡慾,
天下怎麼會有少情寡慾的男人呢?假正經罷了,尤其是這樣一個早從女人那兒享受到了
歡樂和溫暖,而又長期流落在外,得不到女人的男人,怎麼能會對女人無情呢?除非他
真是天上的神靈,而不是地上的凡人,或者他過於苛刻,沒有遇見意中的女人,若是見
到我這身子,他定會癱跪在我的膝下,或者猛撲上來......
她緊緊地閉上眼睛,盡情地享受著想象中的歡樂與甜蜜。啊,閉上眼吧,只有閉上
眼睛,世界才是乾淨的,也只有想象中的世界才比眼前的現實美好!自從與公子朝和彌
子瑕斷情以來,只能靠回憶和想象中的美好來充實自己空虛的生活,這對我一個女人來
說,是太殘酷了。我畢竟是一個女人呀,我想過一個女人應該過的生活,有什麼可非議
的呢?難道只有和靈公這樣的朽木疙瘩同床共枕,才是我應該過的日子嗎?蒼天在上,
這難道是公平的嗎?國中那些嫉妒自己的長舌女人,和那些眼饞嘴硬的滿朝公卿,當著
面恨不能將自己吐在地上的痰都捧起來吃掉,背地裡卻又在爭相傳播自己的桃色事件。
今天我若是看了哪個男人一眼,明天就會傳出一大堆有鼻子有眼的軼聞故事來。可是,
哪位公卿若是真的被我看上幾眼,給個笑臉,他就恨不能立刻爬到我的床上。明天,我
就是要會會這位舉世聞名的孔夫子,看看世人又會編出什麼樣的「子見南子」的新故事,
我也要看看這位正人君子在我的面前是否真的毫不動心......
她詭秘地抿嘴一笑,露出了孩童般的頑皮和成人惡作劇式的神態。她很自信:無論
他是君子,還是聖人,都會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熱氣順著毛孔鑽進體內,她感到周身肌肉松馳,精神倦怠,抑或是在熱水中浸泡得
太久了吧?她從水中出來,懶得去擦身上的水露,一只手支托著粉腮,閉目側臥在席上,
宛如一朵剛剛出水的白蓮花,又恰似一尊用稀世之玉精工雕刻的睡美人。身上的水露像
珍珠織鑲的披篷。她靜靜地承受著仙霧神雲般霧氣的繚繞和甘露霽雨似的溜水的滋潤,
陷下去的腰邊和突出的臀側構成優美動人的曲線,豐腴勻稱而頎長的大腿,顯露出潤玉
冷脂般誘人的光澤,全身的皮膚像是在乳汁的滋潤中長成,平滑,圓潤,細膩,鮮嫩,
沒有一個皺褶......
她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早朝以後,衛靈公再次對孔子說:「夫人慕先生高名,欲當面討教仁義禮智,
安邦定國之道,望夫子屈尊進宮。且夫人早有言在先:『四方之君子,不辱寡君,欲與
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之。』寡小君者,南子夫人也。孤身為國君,
若再請而夫子不肯賞光,孤將何面目立於夫人之前!」這位懼內的國君言真意切,近乎
是在苦苦哀求了。
孔子默默地站立著,腦眉擰成了一個大疙瘩,許久沒有答話。蘧伯玉頷首示意,要
孔子應允。孔子想,眾口鑠金,人言可畏,與這種風流夫人相見,有百害而無一利。眼
前有許多要緊的事要辦,哪還有閒情逸緻去應酬這些毫無意義的禮節呢?他決定再次拒
絕。可是當他抬頭望見衛靈公那雙混沌干澀的可憐巴巴的眼睛時,倏然動了惻隱之心,
唉,就別再難為他了,既然國君如此信任我,親自代夫人求見,我還有何話可講?食君
之祿,忠君之事,君命如山呀!至於那些閒言碎語,只好隨它去吧,我孔丘身正還怕小
人謫影嗎?
「孔丘謹遵大王之命,願與夫人切磋。」孔子慨然答應進宮,樂得靈公慌忙不迭,
急命宮衛護送夫子進宮見夫人。
衛靈公倒也真相信孔子是位正人君子,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他自己竟帶領人馬出城
狩獵去了。
一踏上後宮的甬道,孔子就感到一陣陣暖氣香風撲面而來,偌大的宮院內,使他處
處可以感到女性特有的柔和與溫熙。這條彎彎曲曲的甬道通到陛下,那是用五顏六色的
石子舖成的,路面上用各式各樣的貝殼和石子間隔地組成各種圖案,那是些令人難以辨
別的古人想象中和神話中的動植物,諸如青龍、白虎、朱雀、玄鳥、元豹、合歡樹、連
理枝、青梅、柞桑、麗藻一類的圖案。甬道的兩側是崴蕤茂盛的四時花木,均按春夏秋
冬生長季節排列而為四株一組,以葆一年四季園中花常開,葉常綠,放眼望去,天下的
奇花異葩,珍卉名株,這裡無所不有,它們有的高大挺拔,有的虯枝盤旋,有的嬌翠欲
滴,有的蒼勁古樸,有的爭艷傲放,有的含苞羞展,各有芳姿,相映成趣。淡淡的晨靄
像是不願離開這美麗的世界似地纏繞著花樹宮牆,絲絲縷縷地為她們披上了飄逸的長紗。
金燦燦的朝陽把一柄柄金劍似的光芒射向乾坤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一對對鳥雀昂首抖翅
唱著歡快的晨曲。萬物都在充分顯示自己的靈秀,為這美麗的宮苑增加了撲朔迷離的神
話色彩。孔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世間的一切美好全部裝進他那博大的胸懷。
來到宮門,孔子提起下裙跨入宮室,一陣陣強烈的香氣直沁肺腑。四周擺著好幾個
盛著點燃香鬯的鼎,一股股香氣上躥,足以使人心醉神酥。舉目四望,雕梁畫棟,彩色
的牆壁,令人目眩。地上舖放著雙層蒲席,另有一塊精製的竹席橫放在宮中通向內室的
地方,孔子知道,這是特地為他準備的坐席。前宮和內室之間,有一塊自上而下遮得嚴
嚴實實的絲質的帷幄,其實只不過稍微妨礙人們的視線,主要是一種形式上的裝飾而已。
偌大的宮室裡儘管有慷慨的朝陽透過南牆的牖窗斜插而入,光線仍然很昏暗--畢竟是
面積太大了。孔子端端正正地跪在竹席上,坐在自己的足跟上,這是古人的「危坐」,
心中暗暗在想:這南子夫人究竟有何事急於見我呢?
四五個宮女走了進來,點燃了內室的十幾盞油燈,一切景物驟然生輝。她們撩起左
右兩塊帷幄的下邊,挽作兩個漂亮的結扣,形成一個巨大的「人」字形,垂掛在宮室之
間。幾盤紅棗、榛子,擺放在孔子面前,這是古代女子初見面的贄禮。宮女悄然退下,
孔子在納悶:她們為什麼不同時點燃外宮的燈盞呢?
一陣叮噹璆然的環佩之聲伴著一雙木屐有節奏的踢沓聲由遠而近,緩緩傳來。孔子
心想,這一定是靈公夫人南子來了,他挺直高大的身軀,低垂昂揚的頭顱,雙手端正地
放在雙膝之上。
木屐聲消失了,只有環佩衣裙那有節奏的擺動輕叩之聲。
孔子知道南子已脫去木屐走入內室。
一切聲響都逝去了,孔子突然感到一種女性所特有的氣息......
南子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孔子的面前,雖然相距咫尺,中間卻有那層帷幄隔開,
她感到既那樣的迫近,又是那樣的遙遠。當剛才宮女在洗浴間外門將她喚醒,稟告孔子
已經進宮的一剎那,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慌亂,急忙抓起衣裙,遮住裸露的身體。當
她開始進行那套繁雜的長時間的梳洗的時候,突然靈機一動,放棄了梳妝的打算,好像
又回到了純真的少女時代。她把剛剛挽起的髮髻重新解開,讓滿頭的長髮自然隨便地從
腦後垂到地面。她麻利地脫去已穿好的衣裙,找出了一件白色細紗深衣,這是靈公當年
用幾座城池換來的送給她的稀世之寶,放在手上一握,揉作一團,輕如鴻毛,穿在身上
長可曳地,瀟脫飄逸。這是春秋新興的一種上衣與下裙相連的女裝,稱為「深衣」,大
約頗似現代的連衣裙。她展開紗衣放在身上比試了一下,喲,太露骨了,女人身上的一
切都袒露無遺。她把紗衣放下,暗暗地思忖著:「征服孔子這樣理智強於感情的聖人,
不能靠狐媚妖冶和搔首弄姿,而要靠自然含蓄和古樸淡雅。儘管你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
卻又必須裝作是漫不經心的樣子。既要千方百計地把女人的一切美都充分顯示在他的眼
前,又必須裝作自己並沒意識到這些美,只是在偶然的情況下才是露出來。她這樣想著
拿出一件平日最喜歡的緊身內衣,又嫌它會把身體的曲線繃勒得太醒目了。她索性穿上
一件略顯肥大的內衣,然後來回晃動著走了幾步,任那彈跳力極強的胸肌縱性地掀動著
衣胸。
她滿意地穿上下裳,然後又把那件深衣罩在外邊。
當她拿出那雙華貴的鑲珠嵌玉的繡鞋時,又感到格外刺眼,乾脆連襪子也不穿,拖
拉著木屐走向宮室。
宮室的佈置也是南子的精心設計。按當時的禮儀,她與孔子之間必須有一道帷幄,
但只要設計上四盞燈,那薄薄的紗幄便形同虛設了。她像是一個近代高明的導演兼演員,
在走上舞台之前,已經把音樂、佈景、燈光效果與自己的表演視為一體了。
當她跨入內室的一瞬間,心裡突然一陣顫栗。他會瞧不起我嗎?他會把我看成一個
放蕩的女人嗎?片刻,這種感覺消逝了,又恢復了平時的驕矜:若是那樣的話,他也不
過是個凡夫俗子,而不是什麼聖人!
展現在她面前的孔子,既不像有人形容的那樣英俊偉岸,也不像有人誇張的那樣醜
陋呆板,但卻是一個典型的男子漢大丈夫。雖然她一時看不清孔子的面龐,但只需從遠
處看一眼他那擔得起兩座山峰的寬闊肩頭,那天塌下來也不會彎曲的腰桿,那裝得下大
海的胸襟,那近乎於冷酷的嚴峻思考的神情,任何女人都會感到這個男人是力量的象征,
是高山、大海、蒼穹、雷電等一切力量的凝結。南子的心深深地被震撼了,僅僅這一眼,
她十多年閨閣少女和二十年君王寵妃生活所築起的一道由驕傲、自負、蠻橫混合而成的
城牆,頃刻坍潰了,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失望和虛弱,不覺臉上滲出了涔涔汗珠。
孔子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氣息越來越強烈,愈來愈灼人,他不知道眼前會發生什
麼事情,為什麼偌大的宮室裡,除了兩個人屏息呼吸的聲音外,竟再沒有一絲聲息,他
只覺得這種男女相對無言的寂靜太可怕了。自己應該先發制人,還是應該靜坐等待呢?
近則無禮,遠則怨,怎麼辦呢?他的大腦在飛速地旋轉著。
金色的陽光斜射在他的臉上,他感到一陣眼花繚亂。忽然,他發現白色絲紗下藏著
一排珠玉在閃著柔和滋潤的光輝,定神一看,啊,竟是一排潔白如玉的腳趾。孔子迅速
垂下了眼瞼,掩飾了自己驚訝的心情。在這個風流女子面前,不能表現出有一絲的興趣,
要使自己成為一個冷酷麻木沒有感情的人。他急劇地剔除這個不祥的端倪,構築理智的
堤防。他極力將眼前這個女人想象成為猙獰、兇狠、丑陋、惡毒的饕餮、鴟鴞、毒蛇、
猛獸,但這一切又怎麼能與眼前的美聯繫到一起呢?
恰在這時,一位年歲較長的宮中主事輕輕地咳嗽了幾聲,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點
燃了孔子座前的宮燈,光線的突然增強使兩個人的目光突然相撞,又慌忙移開,但仍然
用眼的余光乜瞥對方。
南子坐北面南,側身對著孔子,明亮的燈光灑在她的身上,形成了一個美麗的側影。
烏黑油亮的長髮瀑布般地從頭上傾瀉到地面,拖在身後。白色的紗衣,白色的肌膚閃著
眩目的光澤。隆起的額頭,深陷的眼睛,突起的鼻樑,緊湊的小嘴,尖翹的下巴,頎長
的脖頸,尖聳的胸衣,構成了充分施展女性魅力的曲線。她的雙手隨意地搭在腿上,那
麼纖細、修長、滑潤,像是春天裡盛開的玉蘭花。飄逸的紗衣和危坐的姿式掩蓋不住兩
條大腿豐腴的肉質美,一只裸露的腳無意中從衣邊探出來。
孔子感到自己這道堤防難以構築,就把關於南子下流賤事的材料構築起來。她的外
貌就其自然屬性,可以說是美麗的,但她的靈魂卻是骯髒的,行為卻是醜惡的,因而這
種外貌美便蝕蠹人們的良知,誘惑人們的心靈,招惹人們的邪念,騷擾平靜的生活,玩
弄人們的感情。它可以使人墮落,可以挑起戰爭,導致流血,擾亂社會。歷史上的夏姬、
妲己,還有眼前這位南子,長期的宮闈生活形成了她們狹隘、自私、刻薄、嫉妒、好斗
的特性,她們一旦得志,就顯示出比男子更強烈的性慾、權欲、占有欲和顯示欲;她們
常常會為了一點點皮毛的小事而不惜國家、民眾、君王的利益去爭奪,去角逐,她們雖
不是戰爭的發動者和指揮者,但卻常常是戰爭、殺伐的引芯。人們愛美的天性促使了文
明與進步,同時,對美的強烈欲望和追求,卻往往導致罪惡的淵藪!這樣想著,孔子理
智的堤防隨之構築起來了,他決心要在南子面前顯示出真正男子的氣概和仁人志士的堅
定信念。
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孔子進行了一場靈與肉,情感與理智的搏鬥。猛將勇士可以不
愧為沖鋒陷陣的英豪,但在這國色天香、麗姿芳容的女人面前卻往往吃敗仗,當俘虜。
理智啊,你是人高於獸的標志,驅逐一切誘惑、邪念和獸慾吧,成為仁德高尚的人。
孔子充滿了堅定自信的神態,唇髭邊掛著不易覺察的一閃即逝的嚴峻的微笑。南子
以她女人特有的敏感發現了這一絲微笑,像一柄鋼刀劃破了她的心。她覺得這笑裡包含
著譏諷,輕蔑、厭惡和嘲弄。一方面,她只覺得站也不是,立也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此刻的孔子,在她眼裡已經成為不可逾越的山峰,高不可攀的日月。她在深深地譴
責自己,自昨夜沐浴以來,或者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自己萬不該對他有那些卑鄙、齷
齪的邪念,是自己靈魂的污垢玷污了他的聖潔,南子感到內疚和不安。另一方面,她也
在怨恨孔子,怨他不了解人--男人、女人,尤其是上層社會的男人。恨他不熟悉社會。
南子在想,我承認你是一個清白、崇高、仁德的男子漢偉丈夫,但我也決不是吠春的母
狗!世上哪一個女人不希冀鐘情於心愛的男人,可是有幾個男人真正忠誠於女人?他們
無非是把女人當作發洩獸慾的場所,養兒育女的工具。他們不是把女人當作人來愛,只
是愛女人身上他們需要的器物,因而,高興了他們拿女人開心;怨怒了,他們拿女人出
氣。年少歌美時,他們跟你甜哥哥蜜姐姐,如膠似漆,像似些甩不掉、趕不走的綠頭蒼
蠅;人老珠黃了,他們棄如敝屣,反目為仇,另尋新歡。在人面前,他們裝模作樣,正
人君子;背地裡卻又招蜂引蝶,偷嘴吃腥。自從第一次那令人戰栗的失身之後,自己只
好在痛苦中尋找歡樂,在色情中麻醉心靈,用肉欲的快感去掩飾精神的創傷。《詩》中
所寫的那些男女摯愛是根本不存在的,那是虛偽的人們為了掩飾罪惡而編造出來欺騙善
男信女的謊言。當自己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時候,是多麼崇拜、傾慕男子那粗壯的
身軀,有力的手腳,結實的肌肉啊,那時自己也曾經朦朦朧朧,似是非是地想象著理想
的夫君,他應當英俊健美,聰穎智慧,品德高尚,溫順體貼。為了這,自己也曾苦苦地
尋找過,追求過。然而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欺騙了自己,玩弄了自己,他們畜生似地追逐,
畜生似地發洩,最後又畜生似地拋棄了自己。他們都是些畜生,自己也就不能不成為畜
生,統統是一群長尾巴的畜生!然而你,孔夫子,卻總是把男人說得那麼高尚,偉大,
而把女人說得那麼卑賤,渺小,這是為什麼?男人高尚,偉大,女人為什麼就一定要卑
賤、渺小呢?有哪一個男人不是女人所生?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不也是他母
親生養的嗎?就以你孔夫子本人來說,三歲喪父,成為孤兒,若沒有偉大的母親顏征在
吃盡千辛萬苦撫養教育成人,你怎麼能成為受人尊敬的聖賢呢?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
君王可以三宮六院,姬妾成群,女人為什麼就不能有自己的意中人,而要成為男人的玩
物和附屬品呢?我一個芳齡麗質的女子,為什麼偏要陪伴一個糟老頭子,一個七十老翁,
任其玩於股掌之中呢?女人的罪孽多是男人造成的,災禍多是男人釀成的,為什麼偏要
一古腦推到女人身上呢?據說這一切又都是合乎周禮的,而周禮為周公所制定,我想,
假若周禮是周婆婆、周奶奶制定的,則斷然不會如此!......
南子又哭、又訴、又罵,將一腔怨憤化作一盆污水,一古腦潑向了孔子,只潑得孔
子懵頭轉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只能憤憤地在心裡說:「唯女人與小人為難養也!」
南子經過精心設計和籌備的一場會見,就這樣不歡而散了。儘管如此,南子還是認
為孔子不同於凡夫俗子,是很值得崇敬的。事後冷靜地想想,孔子也不得不承認南子的
一席話確有某些道理,但這道理是他所不能解釋的,也是他不可能從根本上去認識和解
決的,這個歷史的懸案一直拖了兩千多年。
宮外的一群弟子在焦急地等待孔子,他們原以為孔子進宮,不過是應酬一下罷了,
結果卻半天沒有出來,大家都有些焦慮不安了。尤其是子路,一見孔子步出宮門,便氣
哼哼地迎上前去,一言不發。孔子剛剛爬上車,尚未坐穩,子路就賭氣地朝著馬臀狠擊
一掌,那馬疼得尥著蹄子奔跑起來。
「仲由,你這是在與何人賭氣?」孔子不解地問。
「哼,萬沒料到夫子竟與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共處若干時辰!」
「南子夫人有若干話要講,丘豈可無禮告退!」
「哼!......」子路依然是一肚子氣。
「丘若有半點不規,上天會懲罰我,上天會懲罰我!......」孔子見最得意的弟子都
不相信自己,一時難以解釋清楚,竟發起誓來。
陽春三月,風和日麗,帝丘城大街上尾隨行駛著三輛豪華的馬車。大街兩旁站滿了
看熱鬧的人群,大家蹺首昂頭,只恨自己的腿太短,個子太矮。馬車過後,兩堵人牆合
作一股人流向前湧去,人頭攢動,像似河裡的朵朵浪花。
第一輛馬車上乘坐的是衛靈公與南子夫人,他們趁今日風和日暖,出城游春踏青,
觀賞名勝。南子與衛靈公並排坐在車上,令內侍撩起窗簾,以便滿城百姓能夠看清她的
面容姿態,她也能夠將滿城春色盡收眼底,民俗風情一覽無餘,南子今天的裝束與以往
大不相同,端莊素雅,雍容大方,矜持不苟。她端坐在那裡,不說也不笑,不似以往那
樣輕浮,但臉上卻呈現著洋洋自得的神色。第二輛馬車上坐著孔子,這叫做次乘,是在
陪靈公夫婦出游。他依舊是正襟危坐,但卻使勁地低垂著頭顱。偶爾抬起頭來,人們可
以發現,他滿臉漲得通紅,面帶羞愧之色。第三輛馬車上乘坐的是太監雍渠。
三輛馬車招搖過市之後便出了南門,到郊外游春去了。
今天一早,靈公便派內侍來召孔子進宮,十分謙和地說:「今日天氣晴和,朝中無
事,寡人欲同夫人出城賞玩春色,游覽名勝,請夫子同行,以便隨時討教!」孔子能有
什麼話說呢?
只好屈從,將不悅與憤懣埋在心底。
游覽歸來,靈公很感滿足,他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了全城人民,自己是個尊敬賢能之
士的明王聖君。南子也心滿意足,孔子能接受她的召見,能做次乘陪她出游,這本身就
在向全城宣佈:南子並非是個放蕩女人,而是親近聖人,有道德、知禮儀的國色天香。
孔子回到蘧府,心似刀絞,面色蠟黃。他擯退弟子,獨處空室,坐臥不寧。他的面
前不時地出現那些交頭接耳的面孔和嘲弄的目光,耳畔時時回響著那些難聽的竊竊私語。
他只覺得有人在向他臉上吐唾沫、令他屈辱難忍;有人在扇他的耳光了,扇得滿臉火辣
辣的疼。他覺得這一次所受的奇恥大辱,不亞於四十年前赴宴被逐的那一次。他邊在室
內踱步邊忿忿地說:「吾未見好德勝過好色者也!」
衛靈公的身體與精神每況愈下,他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他對自己的一生是滿
意的,對自己的衛國是滿意的,他無爭雄稱霸的野心,能忍辱,能屈從,善周旋,一生
都在從事平衡的工作,因而他這小小的衛國方得以長治久安。他覺得即使現在歸天,也
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子孫後代,沒有什麼遺憾與不足。唯一使他憂慮的便是逃
到晉國的逆子蒯瞶,這終將成為後患,因此他想抓緊這彌留之際對晉用兵,剷除隱患。
他曾徵求過幾位心腹大臣的意見,但眾說紛紜,使他莫衷一是。一天,他召孔子進宮,
詢問是否可對晉用兵,討伐蒯瞶以及具體該怎樣作戰。孔子不禁感到好笑,衛靈公實在
是老糊塗了,對晉用兵,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況且這是他們父子之間的爭執,
外人不好插嘴,於是回答說:「祭祀之事,丘嘗學過;軍旅之事,丘未學也。」衛靈公
聽了孔子的回答,滿心的不自在,恨不能立即將他逐出衛國。
從此以後,衛靈公更加冷淡了孔子,召孔子進宮的次數日見稀少,偶然想見,也是
似睡非睡,心不在焉。一次,孔子在與靈公談話,靈公竟仰頭望著空中的大雁出神,睬
也不睬。孔子覺察到,現在必須離開這個地方了。後來孔子曾不無感歎地說:「靈公苟
用我者,一年奏效,三年成績卓然。」
這時晉國正在進行戰爭。趙簡子和晉國的另外兩個貴族范氏,中行氏互相攻打。趙
簡子的家臣佛肸便占據中牟(在今河北省邢台和邯鄲之間)獨立起來了,他企圖打擊趙
簡子的威信,趁機撈一把。這情形很像魯國的公山不狃占據費城反對季氏。佛肸見孔子
在衛國一直未被重用,正在彷徨無路,便派人來請孔子,希望孔子來壯一壯他的聲威,
為他出謀劃策,取趙簡子而代之。孔子果然也想去,但子路又出來反對了,他說:「由
嘗聽夫子說過,做惡者,君子不與之合作。佛肸以中牟叛,夫子欲往,豈能說得過去?」
孔子歎息著說:「是呀,丘確有此言。然丘亦嘗言:堅硬者磨而不薄,潔白者染而
不黑。丘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的話雖這樣說,但終因子路等人的反對和晉國情況的混亂而沒有到中牟去。
公元前493年,孔子五十九歲。
這年夏天,衛靈公病逝,結束了他在衛國四十二年的統治。南子依照衛靈公的遺命,
立小兒子郢為君,但郢卻不肯接受,他說:「太子蒯瞶雖逃亡在外,然其子輒尚在,應
立輒為君。」於是衛靈公的孫子輒被立為衛君,這就是衛出公。從此,衛靈公的父子之
爭演變成為第二代的父子之爭。
六月的一天黃昏,衛晉交界衛國的戚邑城處來了十多個人,他們全都穿著喪服,披
麻戴孝。守城軍卒喝問「來者何人」,為首的一個回答說:「靈公新亡,新君派臣等迎
世子回朝赴喪。」
守城軍校很有禮貌地問:「誰為世子?」
蒯瞶哭得大鼻大淚,聲音嘶啞,泣不成聲地說:「我乃不孝逆子蒯瞶也。」
城門洞開,戚邑宰率各界民眾恭迎世子一行入城安歇。
原來,蒯瞶聞聽衛靈公駕崩,請求趙簡子支持他回國繼承君位。趙簡子命令陽虎護
送蒯瞶歸國。陽虎派了八個人穿著喪服,假裝是從衛國來迎接蒯瞶的,蒯瞶則重孝在身,
一路上裝模作樣,哭哭啼啼地來到了戚邑,賺開了城門。但是,齊國應衛出公之請,迅
速派兵包圍了戚邑,蒯的陰謀沒有得逞。
孔門弟子中有人懷疑夫子是否參與過擁立輒為君,冉有就曾問子貢說:「吾夫子是
否幫助過衛出公呢?」
子貢回答說:「待賜問問便知。」
子貢是個聰明人,他不便直接問夫子,便借兩個歷史人物來試探孔子的口氣。他問
孔子道:「伯夷、叔齊是何等人物?」
伯夷、叔齊是古代傳說的兩個王子,他們彼此推讓,不肯繼任父親的王位,結果都
逃到國外去了。子貢提出這兩個人來,看孔子對他們怎樣評價。孔子回答說:「皆仁德
之人也。」
「那麼,他們有何怨恨嗎?」子貢把問題弄得更明確些。
「求仁得仁,追求業已滿足,尚有何怨呢?」孔子很肯定地說。
子貢將與夫子的對話告訴了冉有,斷定夫子沒有參與。
公元前492年,孔子六十歲。
死去的衛靈公既然不能重用孔子,現在衛國又發生了激烈的內部爭鬥,而且牽扯到
國外勢力--晉國支持蒯瞶,齊國則支持衛出公。「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於是孔子
決定離開衛國。
孔子最後批評衛國的政治說:「衛與魯真難兄難弟也!」從歷史上說,魯國的祖先
是周公,衛國的祖先是康叔,康叔與周公原是親兌弟,現在混亂的情形又差不多,所以
孔子說了這樣一語雙關的話。
孔子師徒一行告別了蘧伯玉和顏濁鄒等老友,告別了前後居住過五年之久的帝丘城,
奔向晉國。他們要投奔趙簡子,希冀趙簡子會比魯國的季氏胸懷寬闊,頭腦精明,會支
持他們干一番事業,以實現其「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子路,子貢等弟子辭官追隨夫
子前往。一路上曉行夜宿,馬車在崎嶇和泥濘的道路上顛簸前進,忽一日,來到了黃河
岸邊。啊,九曲十八彎的黃河,母親的河流,華夏的搖籃!正值盛夏汛期,登上堤壩,
放眼望去,茫茫蕩蕩,一片汪洋,泥砂俱下,一瀉千里。她像巨龍,似烈馬,咆哮奔騰。
她波瀾壯闊,氣勢磅礡,有吞噬一切的氣魄和偉力。她不怕任何艱難險阻,摧枯拉朽,
滌蕩著一切污泥濁水。她波浪滔天,喧囂不羈,順著蜿蜒曲折的河床,朝著理想的方向
奔去。她蔑視一切,精力充沛,晝夜不息。她在歡呼,在歌唱,在怒吼......一群群水鳥
在飛竄,在弄潮,在戲水。它們沖向浪峰,跌入浪谷,翅膀刮起黃色的飛沫。它們永不
知疲倦地飛翔,追逐著波浪盤旋。它們歡快地鳴叫著,呼喚著,彷彿在嘲笑,在譏諷那
些怯懦之輩......
孔子佇立在堤壩上,遙望黃河,遙望藍天,遙望飛鳥,凝神遐思。與黃河比,與飛
鳥比,他自慚行穢,他覺得自己缺乏黃河那雄偉的氣魄和勇往直前的力量,缺乏飛鳥的
勇敢與毅力。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不配做黃河的兒子,炎黃的後裔。這黃河,這飛鳥,仿
佛給孔子注入了新的血液,給了他新的生命和力量。
黃河之上,一葉扁舟正在浪尖波谷中顛簸前進,像飄浮的一只小瓢。艄公頭戴又圓
又大的竹笠,一邊拚命地划槳,一邊高唱著粗獷的艄公號子,小船在貼著水皮飛馳。船
漸漸靠近了,子貢踮著腳跟,用雙手做成一個喇叭對著河面高喊:
「喂,船家,請快渡我們過河!......」
小船靠岸了,船上走下來一群男女,扶老攜幼,拖兒帶女,一個個臉上神色慌張,
身上衣衫襤褸,手中提拎著大包小卷。老人在歎氣,嬰兒在啼哭,青壯年則憂心忡忡。
這情景告訴孔子,晉國的內亂正在日益加劇,不然的話,何以會有這麼多難民逃到衛國
來呢?
孔子默默地望著這些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晉國難民,憐憫之情油然而生。物傷其
類,孔子轉過身去,暗暗地拋了幾顆老淚--自己師徒數十人,五年來何嘗不是流離失
所,有家難奔呢?在這樣的情況下,貿然去晉國,投奔趙簡子,會是怎樣的結果呢?他
在懷疑自己的抉擇與路線。孔子走向前去,向一位老者施禮,請教晉國眼下究竟發生了
怎樣的內亂,以便決定今後的行動。
老者告訴孔子說:「趙簡子權勢極重,園君尚怕他三分,三天前他將鳴犢和竇犨兩
位大夫殺死......」老者說著傷心地低垂了頭。
孔子大吃一驚地問:「此話當真?」
老者說:「老朽七十有三,出言豈能騙人。二位賢大夫屍骨未寒,先生不信,可遍
訪晉國老少。」
老者說著指指同船逃來的難民。難民們聞言紛紛圍攏過來,七言八語,議論紛紛,
異口同聲地咒罵趙簡子殘暴不仁。
「鳴、竇乃晉著名之賢大夫,趙太宰何以要殺他們呢?」孔子像是在自言自語,又
像是在詢問晉國的難民。
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氣哼哼地說:「為什麼?為什麼?就因為他們賢,他們仁,妨
礙了趙簡子專權,施行暴政。」
「趙簡子真乃嫉賢妒能之輩!」一位三十多歲的懦生打扮的人忿忿地說。
「眼下趙簡子正在派兵攻打中牟,兵勇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只弄得數
千里晉國大地民不聊生,雞犬不寧......」方纔那位老者眼圈濕漉漉地說。
說話間,先後又有幾隻渡船靠上岸來,從船上走下來的是一樣令人目不忍睹的難民。
黃河對岸,一大群攜兒帶女的人在翹首仰望,高聲呼喚艄公快些擺渡,救他們出苦海。
第一個靠岸的艄公催孔子師徒趕快上船,以便解纜啟碇,拯救對岸處在水深火熱中
的難民。孔子十分歉意地說:「謝謝你,救苦救難的船家,我等不去晉國了。」
「壯美的黃河啊,波浪滔天,洶湧澎湃。孔丘不能渡過去了,這是命運的安排!」
孔子面對著黃河,凝視著波濤,像是在誦,在歌,在吟,又像是在訴,這是兩種感情相
互碰撞所激起的火花。
孔子命令弟子們立即駕車返轍。
走了一程路,難民們啼饑號寒之音消逝了,黃河怒吼咆哮之聲泯滅了,耳根和腦際
都清靜了許多,漸漸的,心也稍微平靜了些。子貢明知故問地說:「夫子何故臨河返轍
呢?」
孔子長歎一聲說:「二三子有所不知,趙簡子失意時,靠鳴犢,竇犨二大夫賣命效
力,視鳴、竇為左膀右臂。如今得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便殺戮功臣,自削手足......」
「這狼心狗肺的趙簡子!」司馬牛罵道。
「是呀,」孔子說,「物傷其類,鳥獸尚且如此!丘嘗聞:『刳胎殺夭,則麒麟不
至其郊;竭澤而漁,則蛟龍不潛其淵;
覆巢破卵,則鳳凰不翔其邑』。吾等豈能再往晉國?」
是呀,不能到晉國去了,那麼,到哪兒去呢?返回衛國去,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正
在徘徊彷徨之際,司馬牛說話了:
「夫子,這回該到宋國去了。」
孔子問:「這卻為何?」
司馬牛回答說:「宋乃夫子的祖國,也系弟子牛的祖國。
牛之長兄桓魋,在宋官為司馬,也能有個照應。」
孔子覺得司馬牛說得有些道理,但卻一時拿不定主意,猶豫了半天不曾開言。司馬
牛急了,越急越結巴得厲害,他說:「子路的妻兄在衛,夫子便適衛。牛的胞兄在宋,
宋又是牛之祖國,夫子卻不肯前往,這分明是小瞧我司馬牛!......」
孔子微笑著說:「既然如此,那就尊重牛之意見,奔宋而往。」
司馬牛滋得張著大嘴笑,也不說話,跳上車轅,奪過子路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挽了
一個花,炸了一個響鞭,那轅馬便騰起四蹄,飛也似地奔馳起來......
行了數日,孔子一行來到宋國地界的一個峽谷,只見傍山之處濃煙滾滾,無數農夫
正在來來往往地奔忙,一個個面黃肌瘦,滿臉塵灰。三三兩兩的兵勇,或揮鞭,或持棒,
在往返監視。孔子是一向重視調查民間風情的,每到一處,凡發現特異情況,必駐足觀
察,或派弟子前往問個究竟。眼前的情景自然不會放過,便令顏回、子貢前往詢問。原
來這些可憐的農夫是在為宋國的一位權貴制做殉葬用的陶俑。孔子聽後,忿忿地說:
「以人殉者,猛於獸也;始做俑者,斷子絕孫!」
翻過前邊那道山梁,來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去處--一道東西走向的山巒,蜿蜒若巨
龍奔騰,漫山枝繁葉茂,蔥郁蒼翠,繁花朵朵,四處點染,飄溢著縷縷清香。山巒懷抱
著一泓清池,遠山近樹,俱倒映於池中,隨波蕩漾。清池上有源,下有流,叮叮咚咚,
似琴瑟鳴奏。山根下,水池畔,有螞蟻似的民工在開山鑿石,彷彿要將那山腹掏空。對
面的山坡上是一個巨大的石坑,正有無數匠人在辟開巖石,將花崗巖鑿成有嚴格尺碼的
方塊,然後由民工肩扛人抬運至對面那開山鑿石的地方。運石料,必須經過兩山峽谷中
懸空架起的吊橋,吊橋搖搖晃晃,稍不注意,便會墜下萬丈深淵,粉身碎骨,隨波逐流。
運石料的民工數以千計,盛夏中午,兩山夾谷之中無一絲風,一個個熱汗百流,似在水
撈。最可憐的是那些老者,他們七老八十,瘦骨嶙峋,莫說肩扛重負,即使徒手而行,
也非力所能支。然而監工的校尉兵勇是不管這些的,行動稍慢便棍棒加身,傷亡者不計
其數。有一位老者,年近七旬,因筋疲力盡,突然昏厥,連人帶石滾下山去,幸而被一
株老松攔住,才倖免粉身碎骨的下場,但是無論如何,他再也爬不起來了。一個軍校手
持皮鞭走了過去,沒頭沒腦地抽打起來。皮鞭雨點似地落在身上,老者竟無多大反應,
只是死挺挺地躺著,可見他已經奄奄一息了。孔子目不忍睹,令子路前往勸阻。子路奉
命持劍趕上前去,很客氣地對那軍校說:「這位軍爺,你就饒恕於他吧!可憐這位老者,
偌大的年紀,瘦骨伶仃,已經摔得半死,怎奈如此折磨!」
軍校瞪著眼上下打量了子路一番,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可憐?說得倒輕巧。這座
墳廓、石槨修造了三年,尚未完工,再有一載不能建成,我等均要腦袋搬家。如今我們
心慈手軟,可憐他們,到時候有誰可憐我們?」
子路聞聽,吃驚不小,原來是在修造墳廓,竟如此勞民傷財,便忿忿地問:「是誰
如此無道,視民若犬馬?......」
「少見多怪!」軍校冷笑著說,「除了大司馬桓魋,還能有誰!」軍校說著,又用
腳踢地上那位奄奄待斃的老者,邊踢邊罵:「快起來運石,別他媽躺著裝死!」老者依
然躺著不動,軍校於是揮鞭又抽。子路手疾眼快,只聽噹啷一聲,軍校手中的鞭子被削
成兩截。子路厲聲喝道:「再敢猖獗,先斬了你喂狼!」
軍校被子路的虎威鎮住了,面如土灰,哆哆嗦嗦地說:
「你,你是何人?」
子路插劍入鞘,拍拍胸膛說:「我乃大聖人孔丘弟子仲由。吾夫子專施仁德,嫉行
暴政。夫子正率我等前往宋都,拜見景公,匡扶社稷。吾夫子將諫宋君,令司馬桓魋停
修此墳廓......」
「若能如此,謝天謝地!」軍校說,「不過,我們宋君恐難納此諫......」
「這卻為何?」子路瞪大了眼睛。
「在宋國,人民只知有大司馬,不知有國君。」軍校解釋說。
子路在心中暗暗地怨道:「司馬牛呀,司馬牛,汝兄豺虎之輩,你帶夫子來宋何為?」
孔子見子路一直未歸,擔心會惹出什麼亂子,便帶領幾個弟子趕了過來。問清了原
由,孔子不勝歎息,深知此番適宋,決無善果,更不必說實踐主張,實現理想了。本想
改道更轍,但又怕傷了司馬牛的自尊心,只好試探著前行。
司馬牛見兄長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漲得滿臉赤紅,張著
大嘴只是歎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天才擠出了一句:「待明天見到余兄,與之辯理!......」
真是儒生氣十足,手無寸柄,又結巴口吃,辯的什麼理呀!即令子貢、宰予前往,恐也
無濟於事。
孔子得知司馬桓魋只有三十八歲,就修造這樣的墳廓、石槨,且暗設機關,游人若
踏著機關,便墮入墳廓,成為人殉。山那邊窯廠裡燒制的陶俑,也是為他日後殉葬所用,
便不顧司馬牛在身邊,咬牙切齒地說:「如此揮金如土,勞民傷財,暴虐無道,倒不如
即刻葬身江河,充魚鱉之饑,免得活在世上坑害百姓!」
一個校尉舉著大棒走來說:「好呀,你敢辱罵大司馬,真是膽大包天!」說著手中
的大棒便惡狠狠地向孔子砸來。
說時遲,那時快,不等校尉的棍棒舉過頭頂,便被子路一把奪了過去,喀嚓一聲,
折成兩段。接著子路拔劍在手,虎目圓睜:「爾等一齊上吧,看我怎樣將你們剁成肉泥!」
孔子喝住子路說:「仲由不得無禮!」
監工的軍校,兵勇一個個全都目瞪口呆了。
揮棒欲打孔子的那個校尉狼狽逃竄,逃了幾步又停下來憤憤地說:「你們等著,你
們等著......」
毆打老者的那位軍校忙笑嘻嘻地過來賠情,說一切都與他們無關,是上邊逼著這樣
干的。孔子徵得軍校們的同意,令弟子將一息尚存的老者扶上馬車,送其回家調治,並
給了軍校們菲若干錢財作為酬謝。
孔子率領弟子們登程時,民工們無不揮淚跪拜。
日落黃昏,孔子師徒一行選擇了商丘東門外一家較寬敞的石記客店住下,待明天進
城拜見宋君。
晚餐,司馬牛不吃也不喝,只在一旁默默地流淚。
「司馬牛呀,快進餐吧!」孔子親切地勸慰說。
「夫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同學們!......」司馬牛一頭撲到孔子懷裡,受了委屈
的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訴:「萬沒料到,數載不見,余兄竟變得禽獸不如!......」
「牛啊,話不能如此說法。」孔子安慰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汝兄年輕心盛,做
出此等事來,也是常有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或許會改好的。」
司馬牛漸漸止住了哭聲,但依然不吃不喝。
司馬府內,那位白天舉棒欲打孔子的校尉正在向桓魋報告事情的經過,並添油加醋
地編造了許多謊言,最後他說:
「......內中有一寒酸小子,自稱為大司馬之弟。」
「兄弟?」桓魋一怔,但接著狠狠地說,「哪怕是父母,只要敢說我一個不字,我
桓魋就決不輕饒!」
桓魋在宋國,好比是季氏在魯國,趙簡子在晉國,擅權專政,視國君為傀儡與走狗。
三天前宋景公接到了孔子的書簡,今日聽說孔子已經來到了東門外,下榻於石記客店,
不覺喜出望外。孔子與宋景公原系同宗同族,當初宋國的天下原應由孔子的十七代祖先
弗父何繼承,但弗父何不受,讓位於弟弟鮒祀,是為宋厲公,即宋景公的十八代祖先。
說起來,宋景公還應稱孔子為叔父呢。宋景公早就聽說孔子是天下聞名的聖人,且門下
有數十名文武兼備的弟子。如果孔子師徒真能長留宋國,一則可以改變桓魋擅權,政權
旁落的局面,二來可以使宋國迅速強盛起來,不再受大國的欺凌。因此,他決定第二天
早朝以後便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叔侄共治宋國。然而宋景公是在做夢,這樣的重大決
策,他豈敢不與桓魋商議,徵得他的同意?
桓魋陰陽怪氣地說:「我主莫非欲將宋國江山拱手讓與孔丘嗎?」
「愛卿何出此言?」宋景公墜入了五裡霧中。
桓魋一板正經地說:「孔丘在魯,父母之邦,官為大司寇,兼攝相事,位極人臣,
然而卻要辭官出走,可見其野心非小。孔丘在衛五年,衛靈公敬而不用,可見衛君早有
戒心。宋不及衛大,不若魯強,如今孔丘師徒不速而自來,狼子野心,豈不昭然若揭了
嗎?」
宋景公被桓魋說得將信將疑,茫然地說:「孔丘乃當今聞名於世之賢德聖人,未必
能做出那犯上作亂之事,眼下宋國既小又弱,正需這一般文武幹才,對外征戰,對內安
邦定國......」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主若收納孔子師徒,委以重任,
他們一旦發起難來,誰能抵禦?這無異於引狼入室。」
「這......」
「恕微臣莽撞,」桓魋拔劍在手,「為我主君位,為宋國社稷江山,只怕我桓魋容
得了孔丘,這柄劍卻容他不得!」
宋景公倒吸了一口涼氣,脊背冒出了冷汗,無可奈何地說:「就請大司馬便宜行事
吧,只是萬不可傷害他師徒性命,給寡人留下害賢之名。」
「臣怎敢意氣用事,」桓魋說,「一切皆為我主著想呀!」
「大司馬勤於王事,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呀!」宋景公臉上帶著微笑,心頭卻像貓
抓一樣難受。
孔子師徒安寓在石記客店,三天過去了,一直未見宋景公派人前來召見,早已心灰
意冷了。客店的後院很大,院當央有一棵植樹,枝葉繁茂。樹冠如蓋。閒來無事,孔子
便帶領弟子們每日在大樹下演習祭禮,什麼社祭、郊祭、禘祭等等。
第三天晚飯後,一隊客商出了石記客店,趕著車馬向南門奔去。
戌牌時分,桓亙帶領人馬將石記客店圍得水洩不通。兵勇沖進院內,將客店翻了個
底朝天,不僅沒有孔子師徒,連店家的影子也不見。一群人沖進後院,見檀樹下空無一
人,只有風吹樹葉在颯颯作響。桓亙知道是店家作祟,放走了孔子師徒,便下命伐倒了
檀樹,放火燒了店房,以洩憤怒。
於此同時,宋國的邊境之上,孔子師徒正在與店家拜別。孔子親自修書一封,介紹
店家到衛國去找蘧伯玉,懇求蘧伯玉好生照應這位救命恩人,為其謀個上好的職業。
原來,孔子在墓場上救下的那位老者,就是店家的父親,店家的名字叫石頭。
這天黃昏,桓亙派一位心腹將軍來到客店,將石頭叫到隱避之處,密囑監視孔子師
徒的行動,今夜戌時,大司馬就要派兵來結果他們的性命。如若走漏了一個,滅其九族。
石頭先設法穩住了這位將軍,並帶他窺視孔子師徒在大樹下習禮的情形。告訴他,今夜
孔子還要帶弟子在大樹下習禮,屆時包圍了大樹,便萬無一失。將軍信以為真。可是將
軍一去,石頭便奉父命將這消息報告了孔子,以報救父命之恩。
司馬牛氣得暴跳如雷,持刀便走,咬牙切齒地說:「我去宰了這個畜生!」
子路一把將他扯住:「如此以來,我等豈不自取滅亡!」
孔子平靜地說:「休得莽撞!天降聖德與予,桓亙能奈我何?」
話雖這樣說,孔子還是下令弟子收拾書簡行囊,立即出走。為防不測,接受了石頭
的建議,一律改扮成商人,由石頭做向導,護送出城,直送至國境線上。
夜色深沉,無月無星,陰雲密佈。這些不幸而善良的人們在夜色的庇護下逃出了虎
口......
話說那天深更半夜,孔子師徒與恩人石頭揮淚拜別,在濃重夜色的掩護下各奔前程。
孔子師徒恐後有追兵,馬不停蹄地趕路,待黎明時分,來到了鄭國的都城新鄭的南門外。
但孔子不見了,顏回不見了。孔門弟子大驚,有的揮淚,有的歎氣,有的咒罵,司馬牛
則放聲大哭,決心潛回宋國,放火燒了司馬府,將桓魋碎屍萬段,以解心頭之恨。同學
們勸住了司馬牛,大家著急萬分,四處尋找夫子。
子貢逢人便問,但卻一直沒有打聽到孔子的下落。突然,一位老者頭戴竹笠,肩荷
草筐,身披霞光,口哼小曲,悠哉游哉地從對面走來。子貢忙上前施禮,問道:「請問
老丈,可曾見到一位身高九尺,年過六旬,鬚髮霜染的外鄉人嗎?」
老者上下打量著子貢,捋著鬚髯,微笑著說:「東門外有一老者,身長九尺有余,
生一雙河目,闊額高顴,頭似唐堯,頸似皋繇,肩似子產,自腰以下,不及禹者三寸,
累然若喪家之犬。」老人說完,也不等子貢致謝徑直走去。
子貢忙奔向東門外,遠遠地望見孔子不然一身正在四處張望,不遠處顏回在徘徊。
孔子見了子貢,驚喜萬分,感喟地說:「丘一旦離開你們,便若失群之孤雁。賜啊,你
怎麼知道我在此彷徨?」
子貢毫不隱諱地將方纔那位老者的話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孔子聽了,非但沒有生
氣,反而哈哈大笑說:「像堯、像皋繇,像子產,丘愧不敢當。若說似喪家之犬,倒是
像極了,像極了!......」
鄭國子產早逝,小人當權,沒有收留孔子。
猛虎踞高山,長嘯一聲,空谷回響,狼逃鹿奔。蛟龍處深海,翻騰戲游,波浪滔天,
魚潛鱉藏。鳳凰翔高空,金光燦爛,百鳥群集和鳴。而陳國的國都宛丘(今河南省淮陽
縣)卻像一只患病的小貓蹲在那裡,低頭垂耳,毫不顯眼。城牆低矮,坍塌殘缺。城門
破舊,黑洞洞的,像一只病獸半張著的嘴。街道狹窄,坑坑窪窪,市面擁擠,像一個沒
有睡醒的懶漢。然而這天卻一改常態,大街小巷,俱都打掃得乾乾淨淨,主要街道,張
燈結彩,人們神彩奕奕,奔走相告,整個宛丘城,彷彿突然精神煥發,年輕起來了。陳
湣公以上賓禮迎接孔子入城,各自說了許多寒暄恭維的話。孔子說:「孔丘何德何能,
敢勞大王如此厚愛。」
陳湣公說:「夫子屈尊敝國,使陳蓬蓽生輝,寡人倍感榮幸。」
孔子深受感動地說:「孔丘累然若喪家之犬,承蒙國君收納,定效犬馬之勞,以報
知遇之恩!」
陳湣公歎息著說:「夫子天下奇才,敝國兵微地小,只怕無用武之地也。」
孔子微微一笑,從容地說道:「國家的存亡興衰,不限於疆域之大小。成湯居毫,
地僅七十裡;文王居豐,武王居鎬,地僅百裡,初時的處境,與貴國雷同。自己雖無侵
伐之野心,然一旦上國有命,令伐他國,猶不敢不從。而後來卻能統一天下,諸侯無不
悅服來朝。大王何需煩惱呢?」
陳湣公聽得津津有味,忙插嘴問道:」寡人豈敢希冀湯、武之盛業,但夫子既稱處
境相似,敢問湯、武何法奉事上國,卒能統一天下呢?」
孔子回答說:「修國以待天時,舉賢以佐國政。成湯得伊尹,知為大賢,委以國政,
伐桀而建國。文王訪賢於渭水,舉太公望為相。武王繼承父業,克成興周滅紂之偉績。
反之,桀殺龍逢,紂殺比干,天下賢士裹足不前,國遂滅亡。丘歷覽古史,凡能依重賢
相者,國必興;賢奸不分者,國必亂;嬖奸害賢者,國必亡。至於以小國奉事大國,唯
先恭順而已。大王在位十年,處於吳、楚兩強國之間,尚能安然圖存,實不易也。」
陳湣公問:「依夫子之言,齊自晏嬰仙逝,國無賢相,景公以垂暮之年,尚能勉強
維持,是何道理?」
孔子回答說:「此乃管仲之余威,晏仲平之遺謀也。齊有三賢,鮑叔牙、管仲、晏
嬰並稱。人皆稱管仲有大功於齊,推居三人之首。丘以為當以鮑叔牙居首。叔牙攝相之
日雖短,因知管仲賢才出於己右,力勸桓公莫記射鉤之仇,自己願以相位相讓。這種公
而忘私的大度,古今罕見。」
陳湣公聽了這一席話,佩服得五體投地,本想繼續討教,看夜色已深,便命內侍送
孔子師徒去館舍安歇。司城貞子奏道:「夫子乃微臣之老友,就請夫子寒舍下榻,以便
隨時討教,也免得夫子館舍寂寞。」
陳湣公准奏。從此,孔子師徒便住在貞子府上,參預朝政,領取俸祿。就這樣,孔
子在陳一住三年。
陳湣公一直待孔子為上賓,時常召孔子進宮,或駕臨司城府拜訪孔子,問政,問禮,
切磋學問,但卻無所成事。因為小小的陳國畢竟是處在吳、楚兩大強國的夾縫中生活,
常受兩國欺凌。吳國尤其趾高氣揚,這正是吳王夫差任用伍子胥打敗越王勾踐的第三年,
自然也是勾踐臥薪嘗膽的時候。
一天,陳湣公由一貼心太監奉陪到司城府訪問孔子,半路上聽行路人說,魯國司鐸
家發生火災,全家被焚,並且殃及宗廟也化為灰燼。駕車來到司城府門外,孔子得報陳
侯駕到,忙與貞子率弟子出門拜迎。湣公以上賓禮相還,由貞子引入正廳,分君臣禮坐
下,彼此說了些仰慕頌揚的話後,湣公問道:「適才來時,聽得路人說,魯司鐸家毀於
火災,且大火延及宗廟,但不知是哪一代的宗廟?」
孔子雙眉緊皺,略假思索後,很肯定地回答說:「烈火所及,必是桓公與僖公之廟。」
湣公問:「怎見得呢?」
孔子回答說:「禮制,祖有功,宗有德,不毀其廟。桓、僖二公,無功德可存其廟,
魯人不毀,天必毀之。」
其實,桓公、僖公祖廟的存在,說明季氏在魯國的跋扈。按照當時的禮法,祖宗的
廟只存到四代為止,魯國所以還保存桓公、僖公的廟,是因為季氏當權的緣故。桓公是
季氏的直系祖先,僖公則是開始給予季氏封地的人。季氏為了紀念他們,所以特地將他
們的廟保存下來。孔子一向反對季氏專權,嫉惡如仇,才說了這樣的話。
陳湣公對孔子的話將信將疑,隨便暢談了一會,囑托貞子要以上賓款待孔子,然後
便擺駕回宮去了。
事隔不久,有魯使到陳國來,陳湣公一打聽,大火果然將桓公和僖公的廟焚為灰燼。
孔子料事若神,湣公倍加悅服。
來日孔子入朝謝禮,湣公詢問治國要道,孔子一一詳細對答,湣公連連歎賞。正當
此時,突然有一只飛鷹集於庭樹上,片刻墜地而亡。小鷹身上帶著一只箭,箭頭是汎石
的,箭桿是瓘荊木的,長一尺八寸。陳硒公遍問群臣,沒有人能夠辨析這支奇特的箭,
又問孔子,孔子說:「此箭頗有來歷,乃北方肅慎國之物。昔者周武王平定天下之後,
各國均有貢物,肅慎國即貢此瓘矢石汎,長一尺有咫。武王欲昭令德澤於後世,鐫六字
於汎矢雲:『肅慎氏貢瓘矢。』分賞大姬配胡公而封於陳。古明王定製,分同姓以珠玉,
以示親親;分異姓以貢物,以志遠服。大王設若不信,可派有司遍查府庫,可證臣言。」
陳硒公立即派人入庫檢查,果然找到了同樣的楛矢,砮矢上確實刻有「肅慎氏貢楛
矢」六個蠅頭小字,從此以後,湣公對孔子更加敬重,視為仙師尊長,事事請教。
一日,陳湣公對子貢說:「孤今日方知聖人的確難能可貴。」
子貢說:「但知聖人可貴,仍屬無益,惟能委以重任,使其行道以化民,方為可貴。」
陳湣公感到子貢言之有理,於是遇有大事,及任免官吏,必向孔子咨詢而行。一班
佞臣嫉賢妒能,孔子主持正義,他們恐怕官位不牢,便常在君前讒譖孔子。一日,佞臣
伯專向湣公奏道:「先君靈公遺留一顆九曲明珠,貫線斷脫,無人能穿,久藏寶庫。臣
聞孔子為萬能聖人,主公何不煩地穿珠,以便賞玩。」
陳湣公准奏,宣召孔子進宮,命司庫取出九曲明珠,授予孔子說:「此珠無人能穿,
有勞夫子用絲線貫穿,以便賞玩。」
孔子接珠在手,細細觀看。原來那珠在蚌胎中原孕九粒,飽綻而未曾分顆,便被人
取出,用人工琢成一顆九曲巨珠。古時候的能工巧匠,竟能鑽上彎曲的眼,穿上絲線。
年代久遠了,絲線磨斷,至今無人能穿。孔子打量了一番,很覺為難,便對湣公說:
「穿絲未備,容臣帶回,三日後進呈。」
陳湣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孔子便將九曲明珠帶回寓所。第二天一早,孔子向顏回
說明原委,顏回便匆匆出了宛丘東門,奔向洩莊。
原來,就在與弟子們失散的那天黎明,孔子與顏回在一個叫洩莊的村旁碰見一位中
年婦女正在園內采桑。只見她衣飾整潔,舉止文雅,風度不凡,不似農家女子。孔子便
對顏回說:「采風問俗,是做客行路的通例,回何不去與采桑女做回答,以觀陳國風俗。」
顏回遵師命走到采桑女近前,很恭敬地說道:「南枝窈窕北枝長,園中采桑迎朝陽,
能否吐絲難預卜,何苦辛苦為蠶忙。」
采桑女聽得顏回是山東口音,上下打量他的裝束與風采,問道:「聽口音,先生仿
佛是魯國人,不知來陳何為?」
顏回回答說:「吾隨夫子孔仲尼來陳,一則往見陳君,二則觀光采風。」
采桑女微微一笑說:「仲尼號稱大聖人,游陳見嫉眾朝臣,九曲明珠穿不得,回來
問我洩莊人。」說完,挎著籃子,頭也不回地徑直走了。
顏回返回孔子身邊,將采桑女的話敘述了一遍,孔子想,此婦人必系士大夫之家眷
隱匿田間,賴采桑以自給的。
顏回來到洩莊,查訪到采桑婦人的住處,進家求見。屋內只有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
太,回答說無人在家,並搬出一個西瓜,邊割邊說:「天氣炎熱,路途辛苦,請吃瓜解
暑吧。」
顏回捧起老太太切就的西瓜,正要張口吞食,發現了紅瓤中嵌著的黑子,頓然省悟,
便立起身,向內室施禮道:「餉我以瓜,『子在其內』。請出一見,因有要事請教,望
勿避面。」
采桑娘含笑款款地從內室走了出來。顏回再次正容施禮,說道:「吾夫子奉陳侯命,
囑穿九曲明珠,不知如何穿法,特來求教。」
采桑娘子回答道:「以蜜汁潤珠眼,以細韌蠶絲粘蟻尾,同放匣中,密蓋靜置,隔
一夜蟻必能度絲穿珠。」
顏回返回,如實向孔子回報。孔子如法炮製,果然靈驗,不無感慨地說:「丘智不
如采桑女,徒有虛名!」
原來這位采桑娘是洩冶的孫女,洩冶曾做過陳靈公的司庫,所以家屬知道庫中藏有
九曲明珠。洩冶因見靈公與夏姬私通,以忠言直諫而被殺戮。
不等三天,孔子便將穿好的九曲明珠呈予陳湣公,滿朝文武無不讚譽孔子的智慧。
然而因此也就埋下了幾乎喪生的隱患。
陳湣公對孔子儘管十分敬重,但陳國畢竟是處在吳、楚的卵翼之下苟延殘喘,難有
作為,因而孔子的宏圖難展,只好每天講學,研究學問,積累資料,為未來「刪詩定禮
作春秋」做著充分的準備。幸而外患強大,內憂不顯,雖有幾個佞臣常在湣公面前讒言
孔子,但裡外上下都在應付吳、楚的侵凌上,顧不了這許多雞毛蒜皮的瑣事,因而孔子
方得以在陳平安地度過了三年。
忽有一日,孔子正在給弟子們講學,顏回一樂三顛地闖了進來。顏回本來是個濕衣
不亂步的斯文青年,今天也變得風風火火起來,似乎嘴也在學司馬牛,竟結結巴巴地說
不清一句完整的話。他一闖進來便大聲嚷道:「昨晚喜鵲叫,今有貴客到,同學們快迎
接,定然樂陶陶!」
孔子吃驚地問:「回呀,何事令你如此高興,竟然一反常態?」
說話間南宮敬叔走了進來,他先長跪在地,兩眼垂淚,拜見孔子。然後與同學們拱
禮,握手,擁抱,長時間地在地上跳躍,旋轉,戲鬧,二、三十歲的人了,有的四、五
十歲,突然都變成了小孩子,一會哭,一會笑,一會鬧--整整十年不見了,這是戰亂
的十年,顛沛流離的十年啊!......
彷彿長河上滾下了一股波濤,洶湧澎湃之後便平靜了下來,南宮敬叔向孔子陳敘了
此番來陳的原委。
這年秋天,色癆纏身,奄奄待斃的季桓子忽然想起要到城外散心,於是數輛裝飾豪
華的馬車前呼後擁地出了曲阜南門,碾過了沂水。秋天,這是個豐碩的季節,收穫的季
節,金色的季節,然而魯國的大地卻一片蒼涼,田園荒蕪,荊棘叢生,兔走雉飛,狼蟲
出沒。田埂邊,地頭上,偶爾有幾個農夫在勞動,但卻一個個面黃肌瘦,手無縛雞之力,
奄奄思睡。濃雲低垂,殘陽如血、星星點點的村落,冒著有氣無力的炊煙,一群群烏鴉
聚滿了光禿禿的樹梢,報喪似地呱呱地叫著,令人不寒而慄。季桓子見了這情景,百感
交集。他悔恨自己不該接受齊國女樂,不該沉湎於酒色,不該疏遠了孔子。如果,在夾
谷會盟的基礎上運用孔子的治國方針,發奮圖強,如今的魯國早已是東方第一大國了。
可是眼下,咳!......他後悔莫及,囑咐自己的兒子季康子說:「為父將不久於人世,一
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重用孔夫子,致使國破家殘。按祖制,我死後你必相魯,定要
將孔夫子請回,委以重任,敬之若父,尊之若師!......」
這是季桓子的遺囑,也是一個靈魂的最後懺悔。他希望兒子能比自己聰明,日後的
魯國能夠振興,能夠再度強盛。
季康子本欲遵父命請回孔子,可是大夫公之魚諫阻道:「先君與先令尊對孔子不能
善始善終,弄得孔子逃離他鄉,為天下人恥笑。如今塚宰請他回來,那老夫子一意孤行,
素不知委曲,若再不得善終,豈不留話柄於後世嗎?」
季康子說:「依子之見,就這樣作罷了不成?」
「豈可作罷。」公之魚冷冷一笑說,「不遵父命,便為不孝。倒不如請回冉求,此
人多才多藝,又在府上做過家臣,彼此相得益彰,與人與事均有益無害。再說,請回孔
門弟子,就等於請回孔夫子,只是無任何後患罷了。」
季康子也是個沒有政治頭腦,沒有主見的庸碌之輩,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南宮敬叔
便奉命來請冉求。
同學們聽了南宮敬叔的敘述,俱都憤憤不平,罵季康子鼠肚雞腸,有眼無珠。
冉求倒是滿心歡喜,這些年來,他們像大海上飄浮的一葉孤舟,海水茫茫,到處是
巨浪,到處是險灘,到處是暗礁,厄運像片片烏雲,一直在籠罩著他們。災難像波濤,
不時地向船頭襲來。墳墓早已掘好,就在腳下,就是這無邊無垠的汪洋。他們已經跟隨
著夫子在這浪峰波谷中整整顛簸了十年,然而理想的彼岸究竟在哪裡?他感到茫然。如
今能夠有個安逸的歸宿,無論如何,總是好的。但這一切。他不便於表現,只是不動聲
色地、默默地聽著。
孔子顯得很平靜,彷彿大海上並未泛起任何波瀾,即使是襲來了暴風驟雨,他也是
獨處船頭,默默地垂釣。
「與季桓子比,季康子如何?」孔子淡淡地問。
南宮敬叔回答說:「有其父的權勢,無其父的權謀。」
「哀公比定公如何?」孔子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
南宮敬叔說:「有其父的權謀,無其父的權勢。」
孔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原來如此!......」
子路說:「既然如此,一個冉求回去,孤掌難鳴,於事何補?倒不如多回去些人,
同心協力,共治魯國。」
「事雖如此,」顏回說,「只恐敬叔兄無法向季康子交代。」
「回言之有理。」孔子說,「冉求呀,回去吧,此番歸魯,定然大用,非小用也。」
冉求說了一些與夫子和同學難分難捨的話,最後提出,一人歸魯,恐獨木難支,欲
邀樊遲一同回去。孔子徵求了樊遲的意見之後,便答應了。並且說:「回去吧!回去吧!
吾孔門弟子,志向高遠,行動疏闊,似一匹匹綾羅綢緞,質地優美,花紋美觀,丘不知
該如何裁剪,做何衣裳......」
司城貞子知道孔子來了貴客,設家宴為南宮敬叔接風洗塵,賓主、師徒彼此把盞進
觴,盡歡而散。
夜,靜悄悄的夜,曠野裡只有孔子一人在獨自踱步,徘徊。四周萬籟俱寂,只有秋
蟲的鳴叫,震盪著孔子的耳鼓。一輪明月大如傘蓋,懸於藍天,月光如洩似流。稀疏的
幾顆星星,亮晶晶地拱圍在圓月四周,像似鑲嵌著的顆顆寶石。偶爾飄浮著幾朵淡淡的
輕紗似的白雲,籠罩了明月,遮避了星光。孔子那明淨的心靈上,頗似這深邃的夜空,
似乎也有淡淡的輕紗似的雲朵在飄,在浮,給他帶來了淡淡的陰影,淡淡的愁絲,淡淡
的哀怨和淡淡的惆悵。他今夜的心緒頗不寧靜,這是為什麼呢?冉求就要離去,就要歸
回魯國了,自己是在為他慶幸,為他喜悅嗎?似乎並不是。季康子請冉求,而不請自己,
自己是在嫉妒嗎?自然更不是。人總寄希望於後代,老師對弟子猶如父母對子女,總希
望一代更比一代強,否則,社會豈不就要停滯,人類豈不就要毀滅!自己之所以沖破重
重障礙,首創平民教育,廣收弟子,有教無類,不就是為了讓他們繼承自己的事業,實
現自己的主張,推動人類歷史的發展與進步嗎?憶往昔,自己整整走過了半個多世紀,
腳腳荊棘,步步坎坷,無論在怎樣艱難困苦的環境下,從未懷疑過自己的主張與信仰,
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據證明這個主張與信仰的正確性,無數先哲聖賢的事跡告訴了自
己,要實現一種偉大的主張與信仰,要付出寶貴的代價和數代人的犧牲,難道今夜裡竟
會動搖了嗎?......
一陣秋風掠過,孔子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但頭腦也頓覺清醒。仰望夜空,浮雲被風
吹散了,消逝了,星和月都慷慨無私地拋灑著燦爛的光,天高地曠,整個夜空湛藍湛藍
的。是呀,樹再高也能攀援,山再高也可攀登,深邃的天空怎麼能上得去呢?然而它卻
實實在在的存在著,而且是美麗誘人的。這大約便是自己的主張難以為人接受,到處碰
壁的根本原因吧......
顏回默默地尋了來,給孔子披上了一件外衣說:「更深露寒,夫子小心著涼,快回
去安歇吧!」
孔子深情地說:「落葉歸根,為師老了,是多麼思念父母之邦呀......」
第二天一早,南宮敬叔、冉求、樊遲便匆匆離開了陳國,孔子很感淒楚,率領部分
弟子一直送至國境邊上。
南宮敬叔十分關注地說:「適路上聽人說,吳正欲伐陳,楚也在調兵遣將,陳彈丸
之地,非久居之處;望夫子早作打算。」
冉求問道:「今日分手,不知何時相見,夫子尚有何教導?」
孔子揮揮手,自言自語似地說:「回去吧,回去吧!
......」
顏回說:「夫子請留步,回代夫子再送三位師兄一程!
......」
三人一齊跪倒,揮淚向孔子拜別......
秋風嗚咽,落葉飄飄,枯枝敗葉,隨風飄蕩。雁行長空,飛向它們所應該去的地方。
烏雲遮日,陽光透過雲層無力地射向大地,像是揮灑著的滴滴熱淚......
走了很遠,南宮敬叔回過頭來,見孔子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並不斷地向他們揮
手,蕭瑟的秋風中,他那高大的身軀變得瘦削彎曲了......
公元前489年,孔子六十三歲。
這一年,吳國大舉攻陳,楚國幫助陳進行反攻。楚國的軍隊由楚昭王親自率領著,
駐紮在陳國東北部的城父(現安徽亳縣)地方,阻截了吳國的進攻。陳國陷於混亂狀態,
孔子師徒無法再在陳國呆下去了,便起意欲往楚國去。
在孔子看來,楚昭王是個能納臣諫的開明君主,他很佩服。
有一個春天,楚昭王欲往荊台游獵,司馬子祺忠言直諫,昭王不聽,斥退了子祺,
傳令備車出游。令尹子西躬身施禮,祝賀說:「荊台為游覽名勝,當此仲春之際,花草
爭妍,鳥獸群集,正是大好的游獵時節,豈能錯過!」
昭王聽了大喜,拍著子西的肩頭說:「孤與令尹同游共樂如何?」
子西感恩不盡,乘車護駕出游。行了大約六、七里路的光景,子西忽然令車駕暫停,
向昭王奏道:「臣欲言有道,大王肯聽否?」
昭王說:「令尹姑且奏來。」
子西說:「為人臣而忠君事上者,爵祿不足以賞,謅諛君上者,刑罰不足以誅。司
馬子祺諫阻出游,實為忠臣;臣賀王出游,實為諛臣。願王賞忠誅諛,整飭紀綱,使佞
臣不敢再以游樂惑君。」
昭王聽後,羞愧難當,紅著臉說:「司馬誠屬忠臣,不過只能諫阻孤王,後世往游
將奈何?」
子西慢條斯理地說:「禁止後世往游,極其容易。大王千秋萬歲之後,遺命築山陵
於荊台之上,後世子孫必不敢游於父母陵墓之前,以取歡樂。」
昭王接受了子西的諫阻,立即停止游獵荊台,傳令還宮。
楚昭王雖不能納直諫,但卻能納譎諫,總比那些聽不進半點意見的所謂「金口玉牙」
的昏君勝強百倍。
這次抗吳救陳的行軍途中,楚昭王突然病倒。正在這時,天空有一簇紅雲,像一群
火紅的飛鳥夾著太陽飄去。楚昭王派使者請周太史占卜,詢問吉兇。太史占卜之後回答
說:「此乃不祥之兆,應在大王身上。但並非不可免除,如若禳祭,可移災於將相。」
使者如實回復,楚國將相紛紛欲向神靈祈禱,希望能代替楚王承受不幸。但楚昭王說:
「將相乃孤之手足,無手足相佐,孤雖生何益?寡人若獲罪於天,一任上天懲罰,萬不
可移災於他人!」他阻止了將相禳祭。
楚昭王的這一舉動,使令尹子西和司馬子祺及文武官員深受感動,都願為國為君而
效死力。楚軍上下一心,很快大破吳軍,班師而回。但昭王的病體卻一直未愈,楚國的
太史又為他占了一卦,說是得罪了黃河之神,要想免災,必須前往祭河神,楚昭王說:
「長江、漢水乃楚之江河,黃河不在楚境,孤何以能獲罪於黃河之神呢?非己之神而往
祭之,謅媚也,孤不為之!」
楚昭王堅持不肯往祭黃河,病卻也漸漸好了起來。
這些消息春風似地由南向北,很快傳到了孔子耳邊,孔子大加贊賞說:「順大道者
天下昌,違綱常者天下亡。楚昭王遵天道,循綱常,行仁政,故必雄峙於南方。」
是呀,十多年來,孔子經歷了衛、曹、宋、鄭、陳等國,足跡幾乎遍及中原各諸侯
國,還從未見過楚昭王這樣明智的國君,因此他決意要到楚國去。恰在此時,楚昭王派
使者來請。
從陳國到楚國,中間要經過一些吳、楚兩國爭奪的小國,蔡國便是其中之一。
孔子師徒出了宛丘,行了兩日,因地理生疏,竟來到一個層巒疊嶂的去處,抬頭望,
兩邊高山對峙,不見天日。山上林深草密,狼蟲出沒,虎嘯猿啼,令人毛骨悚然。低頭
望,谷深幽黑,寒氣逼人,谷底流水叮叮咚咚,若彈似唱,如泣如訴,隱約可辨。一條
道路隨谷而前,彎轉曲折,或隱或現。人在路上跋涉,車在路上行駛,右有萬仞高山,
左是千丈深澗,隨時都有墜落下去,變成齋粉的危險。人人惶恐不安,個個惴惴而前,
誰也不說一句話。說也奇怪,這樣的重山峻嶺之中的這一唯一的道路,竟然一直寬可數
尺,馬車可以在路面上暢通無阻。由此可以設想,並非駕車的司馬牛引大家誤入歧途,
這大約是自陳至楚的必經之路。也不知行了多少時辰,一直未見炊煙。漸漸的,頭頂上
那線藍天淡下來了,山巒變得昏暗,谷底生起了陣陣陰風,這陰風怒吼著,咆哮著,由
谷底升騰而上,打著滾,逞著兇,似有無數冤鬼在翩翩起舞,在齊聲吶喊,攪得山林呼
嘯,濤聲陣陣。這一切都在告訴孔子師徒,天色晚了,應該安歇了,但這哪裡是棲身之
所呢?天無絕人之路,前邊來到一處開闊地,方圓數裡,平展展的,像一座寬敞的大廈。
四周綠草如茵,野花飄香,三條谷水在這裡匯合,煙波浩渺,音韻醉心--這是大山溫
暖的懷抱,造化舒適的搖籃。孔子下車,四處觀望,只見群山若黛,道路潛形,想走出
這魔窟似的山嶺,找村捨旅店度夜是不可能了,便令停車解囊,在這深山幽谷中安歇。
幸而時值初秋,不致挨凍。隨身帶著兩日乾糧,不致挨餓。人有水飲,馬有草食,倒是
個上等的露天客店。
山路跋涉,人困馬乏,大家隨便嚼了些乾糧之後,倒頭便睡,一個個鼾聲若雷,掩
沒了林濤,蓋過了飛瀑,一覺睡到天大亮,待他們揉開惺忪的睡眼,已是朝露染紅了群
峰的時候了。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們被密密麻麻的手持兵器的陌生人包
圍在這深山幽谷之中,他們身邊有人在持械走動。這些人一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
三根青筋挑著個頭,有的還滿臉傷痕,三三兩兩,鬼蜮似地在四周徘徊。這與其說是些
兵勇,倒不如說是些囚徒。這些囚徒並不傷害孔子師徒,只是監視。不出他們的包圍圈,
任其所為,若走近他們,他們便橫加攔阻,不准越雷池一步。
待孔子師徒草草吃過早餐,飲些泉水,收拾行裝,準備啟程上路時,一位軍官模樣
的人走來。此人三十開外年紀,五短三粗,滿臉絡腮胡子。他故作斯文地向孔子深施一
禮,微笑著說:「這位老者便是孔老夫子吧?」
孔子還禮說:「老朽正是孔丘。不知將軍是哪家部隊,我們並未獲罪於誰,何以要
困我師徒於這深山幽谷之中?」
軍官並不正面回答孔子的問話,笑嘻嘻地說:「聽說夫子師徒欲往楚國而去,不知
是真是假?」
「吾等正欲適楚,不知將軍有何見教?」孔子素來不會撒謊,如實地說了。
軍官仍是笑容可掬地說:「下官奉上司命令,勸孔夫子回車返轍,或仍回陳國,或
別作他圖,只是不准適楚,否則,你們將被困死在這裡。」
子路再也忍耐不住了,錚的一聲拔出寶劍,怒視著軍官說:「休要欺人太甚!返陳
適楚,是我等之事,與你何干!快讓開路,莫狗咬耗子--多管閒事。否則,休怪我劍
下無情!」
那軍官並不惱怒,依然笑嘻嘻地說:「我知道夫子手下有幾位勇力過人的猛將,不
過,切莫忘記常言所說,好虎難斗一群狼。」軍官用手指指四周,晨曦中四面山坡上的
兵勇黑壓壓的,像螞蟻似的在蠕動。「再說,」軍官接著說,「夫子偌大年紀,械鬥起
來,難保夫子的性命安全......」
子路像經霜的草,插劍入鞘,低垂了頭。
軍官最後重複說:「夫子若是回車返轍,我等可以護送,確保萬無一失。若執意適
楚,則不准前進一步。」
軍官說完,向孔子又施一禮,笑嘻嘻地走了。
司馬牛罵道:「一只笑面虎!」
原來,陳國貴族中,有親吳與親楚兩派。親吳派聽說孔子師徒應昭王之邀而適楚,
怕孔子輔佐楚昭王,楚國更加強大,對其主子不利,於是派兵勇與囚徒圍困了孔子,迫
使孔子改變主意,放棄赴楚的念頭。孔子一生,無論做什麼事,都是矢志不渝的,既然
認定楚昭王是位賢明君主,昭王又派人來邀,豈肯回車返轍!然而,如今困在這深山幽
谷之中,猶鳥處籠中,有翅難展。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糧食,只帶了兩天的乾糧,如若三、
五日不肯放行,真要困死在這裡了!沖出去嗎?即使弟子們都像子路、公良孺一樣驍勇,
也無濟於事,一則寡不敵眾,正如那位軍官所說,「猛虎難斗一群狼呀!」二則地理不
熟,欲沖無異於以卵擊石。顏回與子路、子貢等人商議,將乾糧收集起來,統一保管,
定量分食。夫子年老體弱,滿足供應;其次是子路、公良孺等幾員武將,多食一點,以
備拼殺;剩下的一班弟子列為第三等。食不果腹,便采野菜、野果充饑。子路等自然不
肯多食,爭執了半天,最後顏回就這樣決定了。
吃午飯的時候,顏回將乾糧和姜絲端到孔子面前,請夫子用餐。
孔子語重心長地說:「回啊,爾等之言丘俱已聽見。十數年來,爾等追隨為師,四
處飄流,為師已覺不安。今又受困遭厄,理當同舟共濟,丘豈能多食!」
顏回苦勸,孔子終不肯接受,只吃了一點點,便推說因年老而食慾不佳,不肯再食。
顏回只好眼含熱淚將乾糧端走。像這樣一直熬過了四天,帶的乾糧已經全部吃光,只靠
野果、野菜充饑,孔門弟子或因饑餓,或因野物中毒,有的腹疼,有的瀉肚,病倒的不
少。即使沒有患病的,也是情緒低落,耳斷頭低。然而孔子卻照樣談笑自若,彈琴,唱
歌,堅持給弟子們講學。他想用道理教誨弟子,用古代的典範鼓勵弟子,用自己的情緒
感染弟子,他何嘗不俄,不苦,不惱,他也是肉體凡胎,不是神仙,只是堅信自己的信
仰,能夠自抑罷了。
第二天上午,孔子又在操琴,子路聞聽琴聲,心煩意亂,噘著嘴,忿忿地問孔子:
「夫子於困厄中作歇,也算合體的嗎?」
孔子並不回答,待一曲終結,放下琴說道:「君子好樂為無驕,小人好樂為無懼。
由啊,你追隨孔丘多年,難道還不了解為師嗎?」
子路依然怒氣沖沖地說:「常言道,君子無所困。莫非夫子不仁嗎?世人未能信?
莫非夫子不智嗎?世人弗放行。昔者由聽夫子說:『為善者天必報之以福,為惡者天必
報之以禍。』夫子長久積德行義,為何常處困厄,從者皆將餓死呢?」
孔子上下打量著子路,彷彿要重新認識他這位最早的、追隨了他多半生的弟子,長
歎一聲說:「由啊,仁者若必見信於世,伯夷、叔齊何以會餓死於首陽山呢?智者若必
用行於世,比干何以會剖心於紂呢?忠者若必獲報於天,關龍逢何以會見刑於桀呢?諫
者若必邀君聽,伍奢何以會見殺於吳呢?君子博學深謀而不遇時者多矣,非丘一人也!」
聽了夫子的這一席話,子路並未品出其中滋味,只是無言以對,默默退出。
孔子又把子貢召來,說道:「賜啊,《詩》雲:『既非老虎,又非犀牛,徘徊於曠
野,是何因由?』莫非為師所傳之道有誤,何以受困於此?」
子貢回答說:「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夫子何不少自貶抑呢?」
孔子說:「好農夫能種好莊稼,但未必能獲得好收成;能工巧匠可做出好器具,但
未必為人所需;君子能修道,但未必為世所容。賜呀,若不修道而求容,志向未免太小
了!」
子貢離去,顏回來見孔子,孔子又把問子貢的話重問顏回,顏回回答說:「夫子之
道高與天齊,天下莫能容。夫子悲天憫人,竭力推行仁道,當世不能用。此乃為國者之
丑,與夫子何損?如今棲遑道路,人不相容,但卻愈能考驗出君子的涵養......」
孔子聽了,很是歡喜,笑著說:「回啊,的確如此!你與我志同而道合,將來你為
富翁,丘願為你管理財款。」
顏回聽了夫子的話,忍不住地笑了。
數年後,孔子回憶起這段經歷,曾感慨地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隨著時間的沿續,患病的弟子愈來愈多了,孔子也感到渾身不適,力不能支,彈琴、
唱歌也不像前兩天那樣有神,有力,有情了。豈能坐以待斃,真的被困死在這裡!孔子
一邊用顏回的話勸導弟子們,一邊讓子貢設法去買些米回來,聊以充饑。子貢是孔門弟
子中最有辯才,最有外交能力的人,這一艱巨任務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位軍官確守諾言,幾天來只是圍困,並不侵擾,雙方似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休看
那位軍官在孔子面前是副笑容可掬的神態,但對部下的士兵,特別是對那些囚徒,卻是
極其兇狠的,動不動便暴跳如雷,絡腮胡子支支豎起,皮鞭、棍棒加身,因而士兵與囚
徒均視其若仇敵。深山峻嶺之中,遠離村捨,住著這麼多兵勇與囚徒,給養自然供應不
上,因而他們也是定量分食,士兵與囚徒們常因哄搶乾糧而受到嚴厲的懲罰。每到夜晚,
兵勇便入帳篷安歇,只留少數囚徒輪番站崗監視。第四天深夜,子貢手持兩件夾衣走向
兩個站崗的囚徒,月光下只見他們衣衫單薄破爛,秋夜深谷,寒氣襲人,二人正懷抱兵
器,蹲在那兒打盹,渾身瑟索發抖。子貢分別給他們披上夾衣,其中一個,臉上的傷已
潰爛,正向外流著膿血。子貢從懷中取出藥膏,輕輕地給他塗在患處。由於疼痛的刺激,
他突然覺醒,並警覺地彈跳了起來,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的長矛,喝問道:「什麼人?」
子貢施禮說:「吾乃孔門弟子端木賜,寒夜難熬,起來走走,見二位兄弟深夜值班,
衣衫襤褸,特送過兩件夾衣來,以御風寒,行路之人,隨身備有刀傷之藥,見這位兄長
臉上潰爛不堪,膿血淋漓,便予以塗抹,不想驚動美夢,實乃罪過!」
直到這時兩個囚徒才發覺自己身上果然多了一件長衫,確實比先前暖和得多了。其
中一個歲數較小的囚徒說:「我們知道你們都是些善良的人,孔子是當今聞名的聖人,
提倡仁德,救苦救難。欲害這樣的賢哲,真該天打雷劈!」
那位臉上有傷的年紀稍大的囚徒經子貢塗抹了藥膏,只覺舒服了許多,感動得蹲在
地上,兩手托腮,嗚嗚地哭泣。子貢見他哭得可憐,勸慰說:「這位兄長不必傷情,當
今天下,是非混淆,黑白顛倒,像我們夫子,欲施仁政德治於天下,四處奔波,但卻受
阻遭嫉,不為天下所容。若吾夫子之道得行各國均施仁政,上視民若靠山,似手足,二
位兄弟何以會遭如此磨難,受此皮肉之苦,長期拋妻別子,受人奴使呢?如今我師徒被
困於這深山幽谷之中,夫子已經三天未曾吃過一頓飽飯。偌大年紀,萬一有個好歹,我
等豈不獲罪於天!天下百姓尚有何望?」
「這位先生快說說,我們能幫孔夫子什麼忙嗎?」那位臉上帶傷的囚徒熱淚盈眶地
說。
「是呀,只要能救夫子性命,哪怕肝腦塗地我們也在所不辭!」歲數小些的囚徒堅
決地說。
子貢長揖於地,再次施禮說:「謝兩位兄弟誠心相助!只需煩二位恩人代為買些米
來,以充饑腹。」
「這個不難。」臉上帶傷的囚徒首先表示說,「我們今夜站崗,明日便一天無事。
翻過東山便有集鎮,保你師徒明日晚餐飽食果腹。」
子貢千恩萬謝,拿出足夠的錢幣授予二囚徒。年歲稍小的囚徒驚異地說:「先生如
此慷慨,不怕我等騙錢逃走嗎?」
子貢微笑著說:「待人以誠,乃夫子常教導我們做人的信條。賜觀二位弟兄,淳樸
善良,決非刁鑽狡猾行騙之輩!」
一個人難得能受到陌生人的信任,兩位囚徒很是感激,當即談妥明日交糧的時間、
地點和方法。
絕糧第五日的上午,徐徐秋風送來了陣陣濃郁的清香,孔子循香味而行,在幽谷的
深處發現了一片蘭花,有婆娑婀娜的吊蘭,有嫵媚俏麗的紫頭蘭,有妖冶風情的大葉蘭,
有雍容華貴的大劍蘭,有端莊素雅的馬蘭......說也奇怪,蘭花本是孟春開放,而這裡的
蘭花卻在仲秋賣俏,她們千姿百態,爭妍斗芳,令人陶醉。尤其是她們生長在這裡,不
為人所知,不為人所賞,不為人所贊,默默地送晚霞,迎朝暉,裝點著荒山野嶺,慷慨
地拋灑著色與香--她們是真正的君子!孔子將弟子們召集來,讓大家觀賞,讓大家品
評,讓大家接受啟迪,並借題發揮,大講君子之所為,然後操琴贊頌,即興作《倚蘭操》:
習習谷風,
以陰以雨,
子之於歸,
遠送於野。
何彼蒼天,
不得其所!
逍遙九州,
無所定處。
世人暗蔽,
不識賢者。
年紀逝邁,
一身將老!
傷不逢時,
倚蘭作操。
蒼老,哀怨的歌聲在山谷中迴盪,兵勇、囚徒無不駐足諦聽,有的歎氣,有的悲泣,
有的低聲咒罵......
顏回聞聽,很感悲淒,湊上前去說:「夫子作此琴操,以幽蘭自比,想必有歸隱之
心吧?」
孔子回答說:「知我者,莫若回也!」
絕食的第五天下午,兩個囚徒果然給孔子師徒買來了白米、魚、肉和蔬菜,弟子們
七手八腳地忙了起來,有的淘米,有的洗菜,有的切魚割肉。在諸多弟子中,顏回是最
擅長烹調的一個,所以由他掌勺燒菜。正在開鍋盛菜的當兒,山洞中刮起了一陣陰風,
洞壁上的一塊塵灰掉進了鍋內,沾在一塊肉上。顏回急忙將弄髒的肉塊取出,不捨得拋
掉,便用嘴吹了吹灰塵,然後填入口中。子貢遠遠地只見顏回往嘴裡填東西,誤認為是
在竊食,便來見孔子,問道:「窮困之時,君子亦改節嗎?」
孔子回答說:「窮困改節,豈能稱為君子?」
子貢說:「顏回素稱仁廉,不該瞞過夫子,先行竊食充饑。」於是將方纔所見,告
訴了孔子。孔子不信,召來顏回說道:「丘昨夜夢見先人,想必是其佐我脫險,快將飯
菜端來,丘將先祭而後食。」
顏回將實際情況如實地敘說了一遍,最後說:「菜已為回吹灰先食,豈可祭祀先人,
待明晨再祭吧。」
子貢在一旁聽了顏回的敘述,羞愧得滿臉緋紅。
孔子師徒挨了三、五日的餓,一旦有米飯、魚肉充饑,自然吃得十分香甜。但因不
知何時才能解圍,需得細水長流,因而仍是定量分食,不敢填飽肚子。
那位軍官照例每日來巡視一遍,忽然發現了地上的魚骨,疑心有人給他們買來了給
養,便追問究竟。宰予上前回答說:「吾夫子乃天上文曲星下凡,來人間拯救苦難蒼生,
每遇災難,便有天神來救,過匡被圍,過蒲受阻,居宋遇險,如今絕糧,皆有神助。昨
夜突來一異人,頭戴鐵盔,身披魚鱗甲,手舞雙戟,向吾夫子張口大叱。子路挺劍出戰,
不能勝。夫子諦視良久,見他只能咄叱,不能說話,知非人類,遂向子路說道:『由何
不探其肋下?』子路依言刺其助,異人僕地,化為大占魚,遂宰殺烹食,聊以充饑。你
們欲困吾夫子斃於山谷之中,不僅徒勞,且定獲罪於天,受到上天嚴懲。願將軍三思!」
軍官信以為真,不再追問,巡視了一周,便垂頭喪氣地溜走了。
第二天早餐,陳國兵勇、囚徒又發生了哄搶食物的嚴重事件,為首的兩個囚徒竟被
罰致死,拋進了山谷之中。孔子得報消息之後,覺得十分可憐,立即派子貢等攜帶食物、
藥物前往打救,若還有一口氣,便趕快予以服藥,餵食,讓他們趕快逃生。
兩個受罰的囚徒果然只是被打昏,並未喪生,一經子貢等調治,又各自吃了一頓飽
飯,便很快恢復了健康,逃命去了。
絕糧七日的黃昏,陣陣清風挾著蘭花的郁香從幽谷吹來,雄鷹在山巔盤旋,霞暉染
紅了峰巒。突然,喊聲大作,呼聲震耳,無數雄姿勃發的兵將從四面殺來,只殺得陳國
的圍兵人頭滾落,狼狽逃竄,那位軍官也成了刀下之鬼,橫屍於樹下。
莫非陳人真的獲罪於天,方有天兵前來懲罰?......
前來解圍搭救的是楚國的邊防軍隊。原來,那兩個被子貢救活的陳國囚徒逃生後並
沒有回家,為報孔子師徒救命之恩,他們結伴逃到了楚國,向駐守在楚、蔡邊境上的一
位將軍報告了孔子師徒幽谷被困的情況。這位將軍早就聽說過孔子的賢名,而且知道楚
昭王十分仰慕孔子,孔子是應楚昭王的邀請從陳國到楚國,在蔡地被圍困的,於是親自
率領部隊來營救。孔子率領眾位弟子大禮見過救星,千恩萬謝,然後由楚軍護送平安經
過蔡國,來到了楚國境內。
楚國有一位叫沈諸梁的大夫,他的采邑在葉,人稱葉公,這時正駐守在負函(楚地,
今河南信陽縣)。葉公是當時頗有賢名的政治家,他與孔子曾見過一面,彼此相互敬慕。
現在孔子要到楚國的郢都去,便繞道路經負函,去拜訪這位老相識。
進入楚地,到達負函,還有三、五天的路程。一天,孔子師徒一行出了客店,見兩
個小孩正在店門口激烈爭辯,互不相讓。孔子走上前去,微笑著說道:「二位童子,何
事如此爭論不休?」
甲童指天劃地地說:「我們在爭辯這輪紅日,何時離地面最近。」
孔子吃了一驚,小小年紀,竟然提出了這樣連大人也想不到的問題,可見楚國的教
化不同凡響。孔子對這兩個孩子,對他們所提出的問題很感興趣,便不顧緊急趕路,湊
上前去,十分關注地問:「依你之見,太陽何時離地面最近呢?」
甲童理直氣壯地回答說:「早與晚,太陽離地面最近。」
孔子追問道:「這是為何呢?」
甲童解釋說:「日出東山,日薄西山,大如車輪傘蓋,而日中則小似圓盤。凡人視
物,近者大則遠者小,所以我說,早與晚太陽離地面最近。」
孔子皺眉想了想,甲童說的確有道理,不禁脫口贊道:
「好,言之有理!」
乙童搶上前來,辯駁道:「有何道理?早與晚,太陽紅彤彤,淒涼涼,而到中午,
則灼熱炙烤,如火似湯。凡人感物,近者熱則遠者涼,所以我說,中午太陽離地面最近。」
孔子的眉宇間又皺了皺,感到乙童也說得很有道理。
兩個孩子瞪著疑惑的大眼睛盯著孔子,等待著他解答,等待著他評判,目光像四把
利劍,刺得孔子目瞪口呆,無言以對。孔子素來實事求是,從不掩飾自己的缺點與不足,
哪怕是在孩子們面前。他老老實實地告訴兩個孩子,這個問題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兩個孩子很感失望,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後甲童說:「人說你是無書不讀的聖
人,誰說你知道得比別人多呢?」
是呀,孔子常常自責,自己知道的東西確乎是太少了,不如老農,不如老圃,不如
采桑女,不如八歲頑童。「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焉。」這是現實的概括與總結,真理的
體現,大約包括孩子們在內。
辭別了睿智的頑童,孔子師徒迎著朝陽,披著彩霞趕路。正行之間,迎面貿然走來
了一個漢子,只見他個子高大魁梧,步履踉蹌,東搖西晃的像喝醉了酒似的。漢子來到
孔子車前,先是瘋瘋癲癲地圍繞著馬車轉了三圈,然後在車前邊舞邊唱:
鳳兮,鳳兮,(鳳凰啊,鳳凰啊,)
何德之衰!(為何這般狼狽!)
往者不可諫,(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來者猶可追。(未來的尚可挽回。)
已而已而,(算了吧,算了吧,)
今之從政者殆而!(當今從政者俱是敗類!)
孔子見此情形,聽到了歌聲,忙跳下車來,欲和他交談,然而這位楚國的「狂人」
卻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孔子不解地說:「既然獻身說法作歌以諷我,卻又不願與我交
談,真令人難以捉摸。」
子路說:「此乃狂人,夫子何必理會!」
孔子說:「懷才不遇之士,佯狂以避世,非真狂也。」
馬車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前行,孔子在車上正襟危坐,回味著這位「狂人」的嘲諷
之歌。
「鳳兮,鳳兮。」他在肯定自己是鳳凰,不同於一般鳥雀,更非烏鴉所能比。鳳凰
是百鳥之王,它的最大特點是道德高尚,「鳳遇有道之時則現形,遇無道之世則隱身。」
「何德之衰。」是在嗟歎嘲諷自己現形於無道之世,道德衰微。以往的事情過去不論,
未來的事還來得及追悔。這是在告誡自己應該歸隱了。末兩句直言不諱地指出當今出仕
為官十分危險,必須收束。這分明是諷諫之語,哪裡是什麼狂言!
「夫子下車,欲與狂人做何交談?」子路突然問道。
「探討當今天下時勢,詢問楚國情況。」孔子回答說。
子路說:「他既為佯狂避世之士,豈肯與夫子並論天下時勢?」
「『今之從政者殆而』是什麼?」孔子反駁說,「不問而自言,豈能不談?只是見
解必異罷了。」
子路又與夫子討論了一會天下時勢,估計葉公與楚昭王的為人,將可能遇到的情形......
子路一邊與夫子交談,一邊驅車疾馳,竟忘記了辨認方向與路徑。不知行了多久,
前邊一條茫茫蕩蕩的大河擋住了去路,河寬數丈,波浪滔天,那氣勢頗似三年前所見到
的黃河。河上既無橋樑,又無船隻,要想渡過河去,除非插翅飛翔。
突然,有一七十老翁身背漁簍,手提漁叉,從柳樹林裡走了出來,邊走邊唱著:
「滄浪的水清呵,我洗我的帽纓;滄浪的水濁呵,我洗我的泥腳!」
孔子正欲令子路前去問路,那老翁竟睬也不睬地唱著歌走遠了。
不遠處,有兩個人正在肩並肩地拉犁耕地,其中一個魁梧高大,渾身汗津津的,身
子彎得像張弓。另一個稍矮一些,但身廣體胖,褲腿挽過膝蓋,兩腳盡是泥巴。孔子讓
子路過去向耕田的農夫打聽這條大河的渡口在什麼地方。
子路奉命,順手將手中的韁繩交給了孔子,匆匆忙忙走了過去,恭恭敬敬地問道:
「打擾二位老丈,請問此河渡口在何處?」
兩位耕地的農夫聞聲直起腰來,用衣袖擦拭著滿臉汗水,打量著不遠處的車輛和人
群,半天,那位大漢問道:「那位執轡者為誰?」
子路回答說:「吾夫子孔丘。」
大漢又問:「是魯之孔丘嗎?」
子路說:「正是。」
大漢說道:「魯孔丘號稱聖人,率弟子周游列國,車轍足跡遍天下,他自知渡口所
在,何必來問我等農夫!」
子路又向滿腳泥巴的胖子深施一禮說道:「懇請長者指示此河渡口。」
滿腳泥巴的胖子問道:「你是何人?」
子路十分謙恭地說:「小子名喚仲由。」
「是孔丘弟子仲由嗎?」胖子追問。
「正是。」子路強忍著性子回答。
滿腳泥巴的胖子說:「亂世哄哄,已遍天下,何人能夠治平?你與其追求避人之士,
豈若從我等避世之士呢?」
胖子說完,二人便躬身拉犁耕田,不再理睬子路。
子路懊喪地回到了孔子身邊,原原本本地敘說了一遍。孔子悵然歎息說:「鳥獸不
可與同群,若不同人群相交,又與何相交呢?倘天下有道,丘何需率爾等四處奔波,從
事改革呢?」
孔子命子路御車沿河堤前行,行約三、五裡路,見有一座石拱橋橫跨河上,橋上行
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子路揮鞭驅馬上橋,渡過河去。
在異國他鄉行路很不容易,怕山,怕水,怕盜,怕迷途。不識路徑,需時時探問,
有的告訴,有的不告訴,有的故意指錯。一天傍晚,孔子命子路前往探路,子路返回時,
不見了夫子與同學的蹤影,四處打探,毫無消息。夕陽西下,炊煙裊裊,人回家,鳥歸
巢,子路卻在曠野之中四顧徘徊。忽見一位老人,用手杖撅著竹筐,邊走邊吟。子路忙
走上前去,躬身施禮問道:「老丈可曾遇見我們夫子?」
老人回答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老人說著,放下竹筐,扶著拐
杖摘取籬邊的芸豆放到竹筐中。
子路環顧四周,暮色蒼茫,空曠無際,不知哪兒有客店,不覺焦急起來。心想,這
一定又是個隱士,以往的事實告訴了他,凡隱士待人都是冷若冰霜的,看來今夜是要露
宿曠野了。但他卻並不離去,為表敬意,一直垂手立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老人仿
佛看透了子路的心思,待將竹筐摘滿,便說道:「日沒天黑,你到何處去尋找夫子?前
去數十裡方有客店,夜間行路不便,如若不嫌,且到老漢草捨去委屈一宵吧。」
這自然是子路所巴不得的,忙上前拱手施禮說:「老丈慷慨借宿,仲由感恩不盡!」
子路跟隨老人回到家中,只見室中陳設典雅,不像一般農家。老人一邊讓座,一邊
喚出兩個兒子行禮相見,然後吩咐道:「立即殺雞具饌,招待遠方來客。」
兩個兒子答應了一聲「是」,分頭準備去了。子路十分感激,忙致謝說:「失路之
人,驚擾高士,已覺不安,只求留宿,怎敢破費老丈。」
老人說:「既到茅舍,便是客人,農家素來好客,豈能讓客人受委屈!」
這位老人自稱無懷氏,隱居田捨,自食其力。食糧是兩個兒子春耕、夏耘、秋收而
得的;衣服是家人植棉、紡紗、織布、裁剪制做而成的;瓜菜是老漢在籬邊壟畔種植的;
後院有欄圈,餵養著雞、鴨、豬、羊,可以任意宰殺;村外有池塘,養著魚蝦,可以隨
時捕撈;老人深明醫理,遇到疾病,不用求醫問診。這樣以來,事事不求人,不與外人
交往,省卻了許多應酬與煩惱,很覺安閒自在。
老人陪子路閒談,只拉家常,不談國家大事。不大一會,老人的兩個兒端來了美酒
佳餚,酒是自家的陳釀,菜餚是雞、鴨、魚、肉樣樣俱全。老人將子路讓於上座,父子
三人相陪,輪番把盞,苦苦勸酒,只喝得子路醉醺醺,美滋滋。酒足飯飽之後,老人安
排子路到客房休息。
這一夜,子路睡得十分香甜,待一覺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主人招待吃過早飯,送
他上路,彼此依依話別。
告別了無懷氏,費了許多周折,子路才找到了孔子一行。孔子盼子路正盼得心急火
燎,忽見歸來,喜出望外,忙問:
「由啊,昨夜何處安身?」
子路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孔子聽後,說:「無懷氏乃避世高士,他既盛情待你,
分明與丘有關。你快返回見他,代丘致敬仰之辭,並告以君臣之義,及丘訪問列國之苦
衷。」
子路奉師命返回無懷氏宅第,但家中只有一位老年婦人,她告訴子路說,丈夫攜帶
兩個兒子游山玩水訪友去了,少說三、五日,多則十多天才能回來。子路只好告訴老婦
人,自己奉孔夫子之命特來致謝,然後告辭離去。
原來,子路一走,無懷氏便預料到子路回去見到孔子,孔子必命他返回致意。孔子
是濟世憫人的熱中客,自己是不問理亂的世外人,二者的處世態度針鋒相對,水火不相
容。「道不同不相與謀」,呆在家裡,子路來訪,必然招惹許多麻煩,倒不如迴避的好,
至少圖個耳根清閒,於是便帶領兩個兒子出門訪友去了。
聽了子路的回報,孔子感慨地評論說:「老者昨夜喚出二子與由相見,分明曉得長
幼之禮不可廢。然而『率土之民莫非王臣』,君臣之義豈可不依?出仕乃士人之本分,
似這樣以隱居為高尚,只顧個人潔身自好,不顧世態紊亂,亂世何時得治?蒼生豈能得
救?雖生而與世何補?......」
孔子師徒一行終於到達了負函,見到了葉公。孔子與葉公雖說並非知己,但畢竟不
是初次相見,且彼此仰慕,一旦相見,便促膝傾腸,相互切磋。孔子說:「吾公治理負
函,事事公開,慎刑罰,薄賦稅,萬民稱頌,奉若神明。真乃可敬可賀!」
葉公謙遜地說道:「夫子過獎了。梁不過遇事公開,聽論無私,以直道對待百姓,
故而負函民眾皆率直無私。有一少年,其父攘羊,羊主查究,少年率直出面作證,證明
羊為其父攘竊,並已入市脫售。少年直躬無私,人人稱譽。」
孔子說:「吾黨之直者,並非如此。持躬順乎天理,合乎人情。父為了隱惡,子為
父隱惡,雖不求直,直在其中。古訓:『子不言父過。』子證父攘羊,違反天理人情,
雖直不足取。」
葉公聽後,很不以為然。停了一會,問道:「梁自知才智不足,不敢入朝為官。請
問為政之道,應該若何?」
孔子回答說:「為政者當正心修身,施惠於民,使近者悅服,遠者來歸。譬如北辰,
高掛天空,眾星環繞。居上位者能以德為政,便可不動而化民,不言而民信,無為而國
治;所守雖簡而能御繁,所處雖靜而能制動,所務雖寡而能服眾。堯、舜、禹、湯、文、
武,能得天下,無不如此。」
葉公忙解釋說:「梁僅為一縣之主,德薄力微,絕無得天下之野心。只為吳、楚結
怨,國社覆亡,幸而天不滅楚,有申包胥借得秦師,挽回天意,昭王才得以復國。然而
楚府庫中之珍寶,兵甲等,被吳軍擄掠一空,元氣至今未復。梁身為大夫,名為將軍,
常患吳兵再臨,危巢遇風,故隱憂在懷,不顧冒昧,敢向夫子求教,專為圖存,絕無他
意。」
孔子贊歎說:「當世盛讚公賢,名不虛傳。可惜不為昭王所重用,此乃昭王之失,
非公之過也。至於吳、楚結怨,公患楚為吳所滅,實多慮矣。丘可斷言:楚無吳患,吳
必先亡。」葉公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問道:「吳破楚滅越,威震東南,兵強將勇,府庫
充盈,怎見得會先亡呢?」
孔子說:「公只見其外表,不曉其內裡。從外表觀之,誠如公言,然夫差親佞、好
色、忘義、遠賢,四害兼具,豈有不亡之理!」
葉公懇求說:「敢請夫子明白指教,以安梁心。」
孔子解釋說:「伯嚭是嫉賢貪財的佞臣,夫差倚為心腹,是謂親佞。勾踐進美女西
施於吳,寵冠六宮,是謂好色。子胥只身逃吳,忠心報楚,運籌於幃幄之中,拼殺於疆
場之上,為楚立下了汗馬功勞,堪稱忠勇冠時之名將,但因忠言直諫而為夫差所疏,是
謂忘義、遠賢。桀、紂因此四害而失天下,難道夫差還能夠逃脫嗎?」
「夫子所言,令梁豁然開朗,如出洞穴之中。」葉公說,「夫子在魯,官為司寇,
兼攝相事。敢問掌刑執法,該怎樣的呢?」
孔子回答說:「掌刑執法,民命所托,非同兒戲,力誡者有五。一誡不枉法。冤獄
皆由枉法而成。遇有冤獄,細心審察,力為昭雪。二誡不徇私。若有徇私,則說項求情
者紛紛而來,如何應付?不徇私,執法如山,王孫將相犯法與庶民同罪,說項求情者自
絕。三誡不納賄。納賄即為貪財,為官吏之大忌。不納賄就是清廉自愛,秉公治獄,人
民則愛戴若父母。四誡不慎刑。慎刑,就是謹慎用刑,不可屈打成招。不慎刑,就是濫
用刑罰,使無辜百姓備受刑罰之苦,與心何忍?五誡不梗直。梗直,就是忠梗率直,鐵
面無私,哪怕公侯將相犯了法,也要奏請君命治罪。不梗直,則有權有勢者犯了罪,不
敢直奏,使他們得以逍遙法外,則天下必亂。此五誡乃掌刑執法之金科玉律。」
葉公聞聽,連連點頭稱是,贊歎說:「夫子教言,諸梁頓開茅塞!不知可有佐證之
實例嗎?」
孔子說:「晉國的刑候與雍子爭田,訴訟到司理官叔魚那兒。論罪該在雍子,但雍
子有女貌美,送予叔魚為妾,以求反罪。叔魚貪色受賄,曲斷罪在刑候,田歸雍子。刑
候大怒,殺死叔魚、雍子於朝廷之上。正卿韓起向叔向問道:『此案罪在何人?』叔向
回答說:『三奸同罪,輕重無分。雍子自知有罪,以女為賂求直;叔魚貪色反斷;刑候
專殺,其罪相同。《夏書》雲:昏默賊殺,咎陶之刑也。雍子自知理曲,以賂求直便是
昏,叔魚暗中收賂便是默,刑候殺人無忌便是賊。按刑律俱當斬』韓起依叔向之言,斬
刑候於殿外,把雍子、叔魚暴屍於市。叔向堪稱執法無私的直臣。」
......
孔子與葉公縱論天下時勢與治世之道,推心置腹,談得很是投機,不覺雄雞已唱頭
遍。
經過這次暢談,葉公更加敬佩孔子了,但他卻不能完全理解孔子。第二天一早,子
路獨自在庭院內散步賞花,葉公走上前去問道:「孔夫子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子路雖說是孔子早期的弟子,曾屢次棄官不做,追隨孔子多半生,而且在三千孔門
弟子中,是唯一敢與夫子爭執甚至頂撞、耍脾氣的一個,彼此一向開誠相見,無所不談。
然而葉公的問話卻也給他出了一個大難題。
早飯之後,子路獨自一人在臥室中默默地思考著這一考題的答案。
夫子像朝陽,似明月,他的思想放射著燦爛的光輝,照亮了許多人的心和前進的路。
夫子像藍天,似草原,他的情懷深邃曠遠,精深博大。
夫子像水晶,似清泉,他的心晶瑩、透明、清澈,沒有一絲瑕疵,不染一點塵滓,
光明磊落,無私無畏。
夫子像刀鋒,似劍刃,他的洞察力是那樣犀利和深刻。
夫子像巨谷,若滄海,裡邊盛滿了豐富淵博的知識和學問,這知識像江河之水,丘
巒之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夫子像一團熊熊燃燒著的烈火,無論誰靠近他,接觸他,都會被灼熱,被熔化。
夫子像波濤,似激浪,精力總是那麼旺盛,那麼充沛,從不知疲倦,永不會停息。
夫子像春風,溫暖,和煦,三十多年來,很少見他惡聲惡語地跟人說話。
夫子像一把萬能的鑰匙,他能夠循循善誘地打開每一個弟子的心靈。
夫子像一支射出去的箭,不回頭,不折彎,總是朝著一個認定的方向前進。
然而,夫子也很神秘,他的說和做似乎並不一致,例如,他說「君子大禍臨頭不恐
懼,好事到來不喜形於色」,但當榮任大司寇、兼攝相事、參與國政、決定墮三都時,
他都興奮異常,喜形於色;他說「親身做壞事的人那裡,君子是不去的」,但卻欲應公
山不狃和佛肸的邀請而前往;他一向主張君子重德不重色,但卻應聲名狼藉的南子的召
見,進宮去半天不出來。而這一切,他又有足夠的理由證明是正確的,使你無言以對。
最使子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像夫子這樣治國平天下的大賢大聖,為什麼竟會顛沛流離,
終日棲棲遑遑,而不為當世所用呢?儘管在陳蔡絕糧時,夫子曾引經據典地給他講過許
多道理,但在感情上卻一直轉不過彎來。
子路是個性格粗魯,頭腦簡單的人,他很少會靜下心來前思後慮地想問題,今天卻
因葉公的一句問話而想了這許多。難道能將這一切都端給葉公嗎?他想概括地評價夫子,
但這是他所無能為力的,於是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
孔子回到臥室,見子路在凝神冥思,這是三十多年來朝夕相處所不曾見到的,很感
奇怪,便問子路發生了什麼事情。子路如實地告訴了夫子。孔子聽後微笑著說:「由啊,
你為何不告訴他:『孔丘為人,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
將至。』如此而已。」
這年秋天,孔子由負函返衛。
衛國的君位終於還是由衛靈公的孫子輒繼承,這就是衛出公,也稱衛孝公。輒的父
親蒯瞶在晉庇護下流亡在衛晉邊境。這時衛出公在位已經三年了,國內的政治形勢日趨
安定,孔子在衛做官的弟子們紛紛邀請孔子返回衛國。孔子毫不猶豫地辭別了郢都,帶
領一班弟子自楚返衛。
深秋季節,大地一片淒涼,枯草望風披靡,黃葉隨風飄落,為數不多的寒蟬在秋風
中哀鳴。一天中午,孔子師徒來到一片樹林中休息,人吃乾糧,馬啃衰草。正午的陽光,
透過稀疏的枝葉篩入林間空地,很有幾分暖意。午飯後,孔子斜倚在一棵古松下閉目養
神,微風吹來了一棵乾枯的蓬草,在他身邊停住,刺疼了他的腳面。待孔子睜開微閉的
眼睛,不等伸手去拿,蓬草又隨著一陣清風飄走了。它有時升到空中,有時貼著地面,
穿行在林木之間,或滾動,或飄搖,飄飄停停,最後不見了,不知去向,不知何處安身。
孔子望著這飄去的蓬草,聽著梢頭寒蟬那淒厲的哀鳴,不覺感慨萬端。秋天過去便是寒
冬,一年將盡。自己已經六十三歲,也到了暮秋之年。暮秋季節,農民已經收穫完畢,
倉滿廩盈,而自己卻一無所獲,一事無成,將用什麼去送走這寒冬歲末,生命的終結呢?
那棵遠去的蓬草仍在他眼前閃現,它沒有根,沒有家,隨風四處飄蕩,這又多麼像自己
的形象與身世呀!蓬草總有歸宿,或爛成淤泥,或化為灰燼,然而自己的歸宿是什麼,
又在哪裡呢?......一陣歡快的歌聲由遠而近打斷了孔子的遐思冥想。抬頭望去,一位駝
背老人一手持竹竿,一手提口袋,哼著小曲,一樂三顛地朝這邊走來。他邊走邊用竹竿
粘那枝頭上哀鳴的寒蟬,只要竹竿到處,便是一個,無一逃亡。老人將竹竿伸出去,收
回來,那蟬便振著翅翼掙扎,嘎嘎地鳴叫著落入他的口袋。他粘得很準,很快,遠遠看
去,彷彿是在不斷低頭拾取。駝背老人走近身邊,孔子驚異地贊歎說:「丈人粘蟬的技
巧真高,莫非你掌握什麼訣竅嗎?」
駝背老人回答說:「每年五、六月間,我於林中取蟬,開始時,粘三只飛兩隻,漸
漸的粘三只飛一只,到後來便一只也不再飛走,像從樹上取下往口袋口裡裝一樣。我的
身體好比是樹株,我的手臂好比是枝葉,天地雖大,萬物眾多,但均與我無關,我的心
目中只有蟬翼。如此而已。」
駝背老人講完,孔子像似總結,又像是在教育弟子們說:
「用心專一,能通於神。佝僂丈人大概是指此而言吧!」
說話間飛來了一群鴿子,落在他們身旁不遠的一塊空地上覓食。它們並不怕人,一
邊叫,一邊瞪著機靈的小圓眼向這邊瞧,一邊「咕咕咕」地呼喚著。內中雜有一只水鳥,
比鴿子大,比鴨子小,呈黃褐色,身體笨拙,走起路來一搖三晃,總是小心翼翼地左顧
右盼。孔子從未見過這種水鳥,便向駝背老人請教。駝背老人告訴孔子說:「此鳥名意
怠,飛時由他鳥引路,棲時任他鳥脅迫,進不敢向前,退不敢落後,食不敢先嘗,常列
群鳥之中,張網捕者,援弓射者,均不能傷害它。」
聽了駝背老人的介紹,孔子深受啟發,心想,禽鳥尚且知合群以團結,藏身以避害,
更何況是人呢?回想十年來,自己帶領著幾十個弟子,顛沛流離,被圍於匡,伐樹於宋,
被困於陳、蔡,都幾乎喪生,這與自己不知避害有關。自己曾讀過「林回棄千金之璧,
負赤子以避亂」的故事。重千金的是以利合,重赤子的是以天屬。以利合的,遇到窮患
禍害必彼此相互拋棄,以天屬的遇到危難必相互營救。自己長期拋家捨業,別妻離子,
流落在外,這難道是合「天屬」的嗎?然而本來「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自誇者易
貶,功成者招忌,名高者受謗」,這似乎是亙古不變的常理,難道自己能夠逃脫嗎?-
-孔子思想的機器在飛旋著,充滿了矛盾與苦惱。
本來,孔子這次是要徑直返回衛都帝丘的,因受意怠鳥的啟迪,便派子路、高柴先
到帝丘去探聽實際情況,看看衛出公與孔文子是怎樣的態度,是否容他回去從政,自己
帶領弟子們到宋衛邊界的儀邑暫住,因為那裡風俗敦厚。
一天,公良孺駕著車來到一條大河邊,渡口處集聚著許多人,等候過河。忽然,有
一只九尾鳥從樹林中飛出,掠過河面,飛向遙遠的北方,消逝在藍天的盡頭。大家都翹
首仰望著那遠去的飛鳥,很感驚詫,誰也不知道這只奇怪的九尾鳥叫什麼名字。有位中
年漢子見孔子歲數大,行走乘車,跟隨他的一夥人都稱他為「夫子」,定是個有知識有
學問的高貴人,便上前問道:「請問老丈,可知方才飛過的九尾鳥喚作何名?」
孔子回答說:「此乃鶬鴰也。」
漢子追問說:「老丈有何根據?」
孔子解釋說:「丘少時嘗聞河上艄公唱道:『鶬兮鴰兮,遂毛衰兮。一身九尾,誇
美兮長兮。』此鳥生九尾,不是鶬鴰是什麼呢?」
圍聽的人個個點頭稱譽。
孔子師徒住在儀邑一家不太考究的客店裡。一天下午,店家來報,說有敝邑封人拜
見孔子。封人是官名,大約是典守邊疆的官吏。孔子吩咐子貢出去招待。子貢來到客室,
見封人正立在那兒恭候。經店家介紹,封人向子貢拱手說道:「某雖系風塵小吏,然素
來仰慕君子賢人。凡經過敝邑之君子賢人,未曾不見,今聞聽孔夫子駕臨,特來拜見受
教。」
子貢引封人進內室來見孔子。封人見了孔子一揖到地說:「某雖居下位,然頗留心
天下時勢與君子賢人的蹤跡。某素慕夫子是久負天下盛名的聖人,遍訪列國,欲以『仁
政』『德治』救萬民,可是奔走十年,大道終莫能行。夫子既然博學多能,當然通達事
理。眼見到處枝節橫生,被困於匡、宋、陳、蔡等地,僥倖得脫伐樹、絕糧等危險,應
該覺悟息肩,何必再東奔西跑呢?」
孔子說:「丘之道,來自古聖賢。居上位者,借著職權以化民,收效較易;然而世
不用我,只好以口舌說法,以道啟民。丘之所以走遍天下,游說諸侯,結交士大夫,旨
在借語言傳古聖賢之道,以濟天下,至於個人功名富貴,丘視之若浮雲敝屣!」
封人再次施禮,十分恭敬地說道:「今日方知夫子乃救世真人,誓欲救民於水火。
此非風塵末吏所能妄測高深的!」
封人說罷,依依告退。孔子命子貢代送到客店門外。店門外,封人感喟地對子貢等
人說道:「諸位不必憂慮天下無賢君,世道昏暗日久,天將以夫子為木鐸,故而周游四
方,甚不得志,只能以施政設教的木鐸,遍徇於道路,以收振聵發聾之功效,完成其素
王之業績......」木鐸是銅質木舌的鈴,古代施行政教,傳佈命令時用它。也比喻宣揚教
化的人。這裡用的是第二個意義。
孔文子的妻子是衛靈公的大女兒,蒯瞶的大姐。早在衛國獨掌大權。蒯瞶是因為湔
雪宮闈奇恥大辱而出亡在外的,無論是從倫理上,還是從道義上,天下的輿論多支持蒯
瞶。蒯瞶現在住在戚邑,與趙簡子的關係相當融洽,一旦借得晉兵回國奪取君位,孔文
子將左右為難,既不能袒護妻侄而拒郎舅,也不便私通郎舅而逐妻侄。他反覆想了許久,
想起孔子是負天下重望的聖人,如果能請他回來同理朝政,一切問題便有所依靠了,而
且孔子有許多賢弟子,可以做柱石,挑重擔,共治衛國,因而他便徵得出公的同意,欲
到楚國去迎回孔子師徒。不料恰在這時,子路、高柴求見。孔文子忙殷勤地接入客室,
劈口問道:「為何不見孔夫子歸來?」
子路將實情告訴了孔文子,孔文子說:「正如久旱盼雨,圉醒裡夢裡都在盼望老友
歸來,豈有不歡迎之理,明朝一定親駕車輿往迎!」
子路問起了衛國的近況,孔文子說:「衛正當多事之秋,內無賢才相助,外有世子
樹敵,所以急待老友還朝,解決疑難。」
彼此又談論了一會兒國政,孔文子非常愜意地對子路說:「余已年高,軍權現已交
王孫賈。府中尚有家卒三千,苦於無相當人統率,今日將軍自天而降,真乃雪中送炭,
就請統率家甲,並薦為大夫。高柴原為士師,頗有經驗,仍官復原職,不知二位意下如
何?」
子路聽說身兼雙職,可以施展胸中抱負,欣然稱謝。高柴性格內向,很少言語,只
是默默地點頭表示同意。
孔文子招待子路、高柴吃過便飯,三人一同入朝拜見衛出公。孔文子向出公奏明原
委,出公一一准奏。
第二天早朝以後,孔文子便與子路、子羔分別駕御著兩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到儀邑去
迎接孔子。衛出公也學著祖父靈公的樣子,率領文武官員郊迎大賢,回宮後設盛宴為孔
子師徒接風洗塵。從此以後,孔子師徒又在衛國住了五年。
孔子回到衛國的第二天上午,子路就問孔子:「倘衛君正待夫子主持政務,夫子將
以何為先呢?」
子路向孔子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在返回衛國的路上,在居儀的日子裡,孔子
就一直在思考著這一問題:這次返回衛國,假使衛出公讓我出仕從政,我將首先解決什
麼問題呢?這個問題本來是很簡單的,但在衛國卻變得極其複雜。衛出公輒是衛靈公的
孫子,是世子蒯瞶的兒子。靈公死後,理應由蒯瞶繼任君位,但因他不滿其母南子的淫
亂行為,謀殺未成,逃亡在外。南子想立小兒子郢為君,郢不受,讓位給輒,於是由輒
繼位,並拒絕其父蒯瞶回國。這不論在「君臣」的名份上,還是在「父子」的名份上,
都是不「正」的,國內外對此正議論紛紛。但是,出公輒既受其祖母南子之命而立,即
使將父親排斥在外,也不影響他的君位「名份」,因為「父子」關係是從屬「君臣」關
系的。為了平息國內外的不好輿論,肯定衛出公的君位名份是合乎「周禮」的,必須首
先端正名份。孔子對這個問題考慮的時間很長,早已成竹在胸了,所以當子路提出時,
便毫不含混地回答說:「先端正名份,使之各安其分。」
子路對衛國的君位繼承問題的看法如同世俗,認為輒繼君位,拒絕其父蒯瞶回國是
不合「名份」的,要「正名」就得反對衛出公,迎接蒯瞶回國執政為君,這在衛國不僅
難以立足,恐怕要招惹塌天大禍。他沒有猜透孔子的思想,因而提出懷疑說:「夫子未
免迂腐太甚了吧?當今之衛國,首先端正名份,如何行得通呢?」
孔子不高興地說:「由啊,你說話竟如此粗野淺薄!不懂之事,君子應取保留態度,
不可妄言!名份不正,則難言之成理;言不成理,則事難有成;事不成,則禮樂難興;
禮樂不興,則刑罰難以公允;刑罰不公,百姓則無所措手足。由此可見,君子對於名份,
不可不言,言之則必可行。君子之言,定嚴肅不苟,萬不可馬虎從事!」
對於夫子的話,子路雖不十分明了,但卻不再言語。
由此可見,孔子決心接受衛出公的邀請,在衛國干一番事業,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
因而提出了自己「首先是端正名份」的政治綱領。然而,衛出公既像他的祖父衛靈公一
樣郊迎孔子,宴請孔子,禮待孔子,每年給孔子兩千擔的俸祿,博得了一個愛賢的美名,
又像他的祖父衛靈公一樣並不重用孔子,孔子在衛五年,只是做一個賓客,做一個公養
之仕。孔子在魯,是行可之仕,即有希望行道的官;衛靈公時,孔子是際可之仕,即受
禮遇的官;如今成了衛出公的公養之仕,即受公養的官。這在別人,也許是最高的願望
了,無具體工作,卻享受著並不低的待遇,而孔子卻是個有理想、有抱負,想做一番事
業的人,僅僅「公養」,是違背他的意願的。在這種情況下,孔子只好把精力用在教學
與治學上,為他幾年後返回魯國,刪《詩》、《書》,訂《禮》、《樂》,修《春秋》,
搜集了資料,創造了條件,奠定了基礎。
孔子閒來無事,一天由子貢陪同到士師府去查看高柴的政績,高柴不在,他的副手
正在審訊嶺邑邑宰。嶺邑已經兩年不曾繳納田賦,影響了國庫的收入,孔文子責承士師
依法審理。嶺邑宰哭喪著臉說:「敝邑地處山區,近幾年來常有猛獸出而作害,毀壞莊
田,捕食牛羊,失蹤和被傷害的人不計其數,農夫紛紛遷徙......」
「不管有何困難,拖欠田賦,總非忠實臣子!」副士師打斷了邑宰的話,「本官限
期三月,務須將所欠之賦稅如數繳清,否則,將判你抗旨不遵之罪,定嚴懲不貸!」
「農夫逃亡,土地荒蕪,縱然將末吏碎屍萬段,也難繳清田賦......」邑宰為難地爭
辯著。
「休得狡辯,三月內繳不清田賦,你需提頭來見!轟下堂去!」副士師將驚堂木拍
得震天響,暴跳如雷地大呼。
幾個如狼似虎的武士奉命擁上前去,七手八腳地將邑宰推出大堂。停了半天,副士
師仍余怒未消。
孔子與子貢在審判廳側旁的客室裡等候高柴歸來,隔壁的審訊情況,聽得真真切切。
過了約有半個時辰,高柴外出歸來。高柴,字子羔,齊人,比孔子少三十歲。他長
得個子矮小,其貌不揚。早在魯國,子路曾想推薦他擔任費邑宰,孔子認為他比較愚笨,
恐怕不能勝任。但他做事很靈活,能隨機應變,在衛兩任士師,都幹得很出色。高柴見
夫子來視察政績,如實地作了較詳盡的匯報。談及方才副士師審訊嶺邑宰的事,高柴說:
「此事全在弟子失職,未能勸說副士師審慎從事。副士師為人正直,辦事認真,頗幹練,
只是粗魯莽撞,易出事端。」
孔子問:「柴啊,依你之見,此案該如何了結?」